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">文/張俊卿(景泰)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日，閑逛著不知不覺間，竟走到了城南。轉(zhuǎn)角處，一間古色古香的中醫(yī)診所撞入眼簾，木窗陳舊，小格上鑲著透明玻璃。門楣掛著舊匾額，門口是一條手工加厚棉門簾，像極了記憶里的模樣。我禁不住推門進(jìn)去，藥香裹挾著熟悉的暖意撲面而來，腳步瞬間頓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迎面柜臺上一尺長的鐵碾槽，靜靜地斜臥著，悄無聲息的昭示著曾經(jīng)的歲月。柜臺后面一排頂天立地的實木藥柜，深褐色木頭浸潤了幾十年藥氣，摸上去帶著溫潤的涼意，我被藥柜上的標(biāo)簽吸引著。那是一個個方方正正的紅紙做成的，上面是用毛筆蘸著濃墨寫就的藥名——“當(dāng)歸”、“黃芪”、“杜仲”、“天麻”……，筆鋒算不上遒勁，卻一筆一畫格外認(rèn)真，像極了父親當(dāng)年在老家診所里的藥柜。我忍不住輕撫“杜仲”的標(biāo)簽，指尖蹭著那親切的墨痕，藥香驟然濃烈，耳畔又響起了父親腳下的哐啷聲，厚重而綿長，像時光深處的回響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恍惚間，又回到了父親的診所，進(jìn)門右手的角落里，那具碩大的鐵質(zhì)碾槽靜靜地躺著。健壯樂觀的父親坐在木凳上，雙腳踩著大鐵碾子兩邊的木柄，一邊聊著各種病情，一邊嫻熟地蹬著沉甸甸的大碾子，一下又一下，“哐啷、哐啷”的聲響，混著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藥香，朦朧在整個診所，也纏繞著我。我這一生，與中藥的故事，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父親，繞不開父親那間用藥香撐起我們?nèi)規(guī)资晟嫷闹兴幏俊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幼年，是在藥罐里泡大的。母親說，我出生時體弱得像只小貓兒。后來又患上佝僂病，接踵而至的肺炎、麻疹等。每一次，病魔都像一道符咒，幾乎要將我弱不禁風(fēng)的生命奪走。是父親一帖又一帖深褐色的湯藥，將我一次又一次從鬼門關(guān)拉回。記憶里，家里爐灶上的粗陶藥罐總 “咕嘟咕嘟”地冒著氣泡，苦澀的氣味彌漫在每個角落。那時于我，中藥是“救命的苦”，也是生活里揮之不去的“日常的澀”。我還不懂，這苦澀里，藏著父親肩上怎樣的重?fù)?dān)，和全家賴以生機(jī)的安穩(wě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與中藥的緣分，比我早了太多，也沉重了太多。他出身貧寒，童年滿是心酸。十一歲祖母病逝，大伯年幼，三叔五歲，小叔不足月余，兄弟四人隨祖父艱難度日。寒冬臘月，破衣爛衫，凍得手腳紅腫；炎炎夏日，赤腳耕田，咬牙堅持。然而，貧瘠的土壤，夢想依然生長——他想學(xué)中醫(yī)改變命運(yùn)，這夢想，像一盞明燈，點(diǎn)燃著父親與生俱來的勇敢和堅強(qiá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幸得父親讀過一段私塾，略識文字。便在勞作之余，自學(xué)《牛馬經(jīng)》，一遍遍背誦手抄的中醫(yī)藥性、湯頭、處方。并反復(fù)琢磨、鉆研，直到爛熟于心，深深印在腦海里，即便到晚年，那些湯頭歌訣、藥材藥性，依舊能熟練背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天眷顧，父親有幸拜師天水張氏醫(yī)學(xué)世家。張氏名醫(yī)惜他好學(xué)，傾囊相授，不僅獸醫(yī)，連同如何調(diào)整劑量，為人治病也不吝賜教。父親如饑似渴，白天跟著師傅認(rèn)藥、抓藥、學(xué)診斷；晚上整理醫(yī)案，反復(fù)琢磨，終于摸透了中藥的脾性用法——他知道了哪些藥能補(bǔ)元?dú)?，哪些藥與西藥配合，療效更好，不傷身體，這也成了他行醫(yī)一生的準(zhǔn)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56年，解放初期的大生產(chǎn)，給了父親人生第一個轉(zhuǎn)折。他在永登縣坪城鄉(xiāng)獸醫(yī)站找到了工作，也讓全家看到了希望。父親格外珍惜這份工作，每天總是第一個到站，將各種器械藥材，整理地井井有條，確保抓藥時不浪費(fèi)一絲時間。對前來就診的人畜更是周到虔誠，用鐙子抓藥，“這味三錢，那味五錢”，動作又快又準(zhǔn)。漸漸地，父親的醫(yī)術(shù)和責(zé)任心，贏得了鄉(xiāng)鄰贊譽(yù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份工作，像一束光，照進(jìn)了生活的褶皺里。父親從此不再顛沛流離，也終于有力量扛起責(zé)任——贍養(yǎng)祖父，讓歲月在他臉上少些風(fēng)霜；幫扶兄弟，讓手足在艱難日子里多份依靠；也遇見了相伴一生的母親，組建了自己的小家。煙火氣里，愛與溫暖悄然生長，開啟了屬于他和我們兄弟姐妹八人相遇的生命旅程，把尋常歲月，過成了漸行漸穩(wěn)的幸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60年，父親擔(dān)任鄉(xiāng)獸醫(yī)站站長后，更恪盡職守。帶領(lǐng)工作人員走村串社，為牲畜普查體檢、接種疫苗，給壯勞力騾馬開中藥調(diào)理，確保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。即便在動亂年代，遭批斗、忍饑餓，他依然摯愛中醫(yī)，拖著病體偷偷整理藥柜，生怕藥材受潮，暗中為人畜治病。中藥使他挺過了那段艱難歲月，也融入了他的骨髓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改革開放后，獸醫(yī)站工作實行分片承包制，父親承包了鄉(xiāng)東片村社，在離家十里路的村大隊部，開起了“人畜兩用”診所：這也成了我與中藥故事的真正起點(diǎ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一次去父親診所，是兩間樸素的土坯房。小格舊木窗鑲著透明玻璃，門楣掛著舊匾額，門口是母親縫的加厚棉門簾。外屋為父親問診與生活所用。一進(jìn)門，便是滿屋子的人——我素來怕鬧，忙不迭推開左邊墻上的套間門，原來這才是父親診所的核心。屋中央一張辦公桌，其余空間，地上摞著藥盒，兩邊靠墻的架子上擺著中西藥，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，卻又透著秩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正對門的，是一排頂天立地的藥柜，像一面綴滿中藥標(biāo)簽的實木墻。湊近看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標(biāo)簽都是父親用毛筆蘸著墨，一筆一畫寫在紅紙上，再仔細(xì)貼到抽屜外的，每個抽屜都整整齊齊貼著三個藥名。我按捺不住好奇，指尖輕輕勾著抽屜拉手，一個個地拉開想看個究竟：原來每個抽屜里都隔成了三個大小均等的小格，每個小格里躺著的，恰好是標(biāo)簽上對應(yīng)的三味中藥材。每一味藥材都靜靜待在自己的“家”里，有的漫出溫暖的香甜，有的透出刺鼻的辛辣，還有的是說不出的滋味，在鼻尖慢慢散開……它們那樣安詳，仿佛正靜靜等待著，去完成一場救死扶傷的奔赴。那是我第一次見這般紛繁的中草藥，也是第一次見父親的大藥柜——弱小的我仰著頭，想看清柜子最上層的藥名，臉幾乎要與天花板平行。這份震撼，不止來自藥柜的高大，更來自這千滋百味的中藥，和往后余生，我始終敬仰的父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藥房出來，外屋進(jìn)門的右手邊，父親正坐在粗實的方木凳上。他一邊爽朗地和鄉(xiāng)親們聊著病情，話里滿是安心與力量，一邊不停地蹬著腳下那只碩大的鐵輪子，“哐啷、哐啷”的聲響，竟意外柔和。他動作嫻熟，神態(tài)輕松，簡直是享受，驚得我格外出神。我盯著他的腳下，才看清那個“神奇物種”——碾槽。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這么大的碾槽，也是此生唯一一個。它身長足有六七十厘米，比當(dāng)時我的身高還要長些，通體黑黢黢的，厚實質(zhì)樸，透著歲月磨出的沉穩(wěn)和風(fēng)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沒多久，父親停了腳，輕松抱出鐵輪子，一只手扣著碾槽一頭抬起，另一只手迅速把鐵盆墊在另一頭下。碾好的中藥粉，細(xì)細(xì)簌簌滑進(jìn)盆里，沒有一點(diǎn)浪費(fèi)。他兌好水，端去院子，給一匹生病的大黑馬灌藥。我趕緊跑過去，伸手摸向碾槽：其內(nèi)壁因常年摩擦，格外光亮，弱小的我蜷著身子，竟能安穩(wěn)坐在里面。那枚直徑一尺左右的鐵碾子，斜靠在碾槽邊，表面泛著刺眼的光，似在悄然昭示自己碾過無數(shù)良藥的榮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進(jìn)門，看見我在碾槽里把玩，嚇得一把將我提到一邊，語氣嚴(yán)肅得不容置疑：“不許再動這碾子！萬一磕在槽上，小手指就沒了！”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，往后再也不敢碰，甚至連靠近都很少。自然，這一生，我都沒能力抱起過那沉甸甸的大碾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問診室門正對著的，是父親值班的床。床邊辦公椅前舊桌上，攤著各種處方，幾冊藥經(jīng)靜靜倚在一旁，墨香混著淡淡的藥味，在空氣里慢慢散開。桌角是一個結(jié)實的鐵夾子，夾著厚厚的本子，紙上的字跡樸拙卻清晰：“張家紅馬喂藥，欠五毛”“李家奶奶頭疼，藥費(fèi)十塊”……有的被鉛筆輕輕打了鉤，是賬清的印記；有的添了行小字，寫著減去的錢數(shù)；還有的注明“以雞蛋若干頂清”，便干脆利落地劃去。那厚厚的本子，邊角已被父親無數(shù)次翻動的手指磨得發(fā)毛，像被歲月揉軟的時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年紀(jì)小，看不懂父親翻開賬本時的眼神——那里面藏著的，哪里只是醫(yī)者仁心，更裹著對八個子女的牽掛，是學(xué)費(fèi)的缺口，是飯桌上的米面，是日子里細(xì)碎卻沉甸甸的期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診所成立起，三哥就跟著，一邊參加勞動，一邊學(xué)認(rèn)藥、抓藥，讀各種醫(yī)經(jīng)。二哥高考也被父母影響的走了中醫(yī)藥專業(yè)，在縣中醫(yī)院工作。那時我年級還小，偶爾去診所，就喜歡在大藥柜前拉抽屜認(rèn)藥材，聞當(dāng)歸的醇厚、黃芪的清淡，悄悄把這些味道記在心里。或者坐在床上靜靜地看父親碾藥，聽節(jié)奏勻稱的哐啷聲。初中作文里我的理想，也曾以父親的小診所為原型，幻想自己的從醫(yī)生涯……那時不懂，如今才知，碾槽里碾的不只是中藥，還有父親的耐心，和全家的希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初中畢業(yè)那年，我第一次真切嘗到父親開的中藥，也懂了“良藥苦口”的意義。中考結(jié)束，我跟著三嫂第一次去麥地里撿草，一天下來累得我頭暈眼紅，腰酸腿疼。晚上父親回家，給我搭脈、看舌苔，然后去診所開了杜仲、天麻、獨(dú)活等的藥方。母親熬好藥，棕黑色的藥汁裝在碗里，苦香混著麻味直鉆鼻腔，第一口就難受的想哭。母親給我一塊冰糖，鼓勵我：“忍一忍，你爹這方子，效果可好了，這一帶的病人都特別認(rèn)可”。我含著冰糖，一口口喝完了第一碗父親開的中藥，也是我記憶里的第一次。后來連著喝了一周，疼痛真的消失了。也使我第一次明白，父親手里的中藥，不只是救命、養(yǎng)家的藥，更是護(hù)我成長的藥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