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作者:峰儒 美篇號:10242158</p><p class="ql-block">(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前記:當棗樹注視我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能聽見植物的心跳,于是整日坐在殘秋的棗樹下,聽它從春日盛放講到耗盡心血。螞蟻搬運著落棗,泥土深處傳來頌歌,而風暴始終沒有降臨——直到我成為另一棵棗樹,在寂靜中聽懂萬物的語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殘秋是撕掉所有偽裝的,坦蕩蕩地破敗下來。風是薄的,快的,貼著地皮刮過來,帶著金屬的腥氣。雨點砸下,急促得像要掩埋什么,全無春雨的纏綿。河塘上空掠過的鳥鳴,短促、尖利,一顆顆拋過來,打在臉上似乎生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院角那棵老駿棗樹,是真的老了。春天,它也曾在枝頭高舉過細碎的、米黃的花,熱熱鬧鬧的一樹,引來蜂鬧。夏天,也曾蓊蓊郁郁地撐開一團濃蔭,綠得發(fā)亮。如今,一切都交出去了,只余下這滿樹累累的、紅得發(fā)暗的果子,算是給這金秋最后一點交代。但它自己,是徹底空了,干了,嗓子眼冒著火,耗盡了最后一滴心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濤坐在樹下一張舊藤椅里,膝上攤著一本書。書頁被午后的陽光曬得有些發(fā)燙,紙頁邊緣泛起毛邊。這是一本關(guān)于風暴的書,他等了許久,書里的風暴,和預(yù)報里說的那場秋日臺風一樣,遲遲沒有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,落在腳邊的草叢里。那里躺著幾顆早落的棗,被蟲蛀了,或是熟過了頭,皺巴巴的表皮像老人干枯的手背,有些地方已經(jīng)開始腐爛,滲出黏膩的汁液。一小群螞蟻,正前呼后擁地簇擁著另一顆稍小些的落棗,費力地挪動著,朝著不遠處土墻根下的巢穴而去。那是一場有條不紊的、沉默的搬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也該動身了。不是因為別的,是感覺泥土深處,似乎有一種極低沉、極渾厚的聲響,像一首無聲的頌歌,正透過鞋底傳來,與頭頂那片湛藍透亮、高得令人心慌的天宇,遙相呼應(yī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合上書,站了起來。陽光正好,斜斜地照在合攏的書封上,那上面印著扭曲的線條,象征著風暴。他嘗試著,像書里某段晦澀的文字提示的那樣,離開自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感覺起初很怪異,靈魂像一縷煙,從頭頂逸出,輕飄飄地沒有重量。他“看”到自己仍站在樹下,穿著那件灰色的舊外套,身形有些單薄。然后,他轉(zhuǎn)開“視線”,去看遠處的山。山色是斑駁的,秋色浸染,紅黃綠駁雜。再看近處的水,是屋后那一方小小的池塘,水面上倒映著天光云影,以及池塘邊那棵老棗樹的全部枝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用整個湖面重影熱愛過的,是否就能不被時間輕易奪走?他不知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感到一種完整的寂寞。這寂寞不是孤獨,不是渴望陪伴,而是一種……圓滿的、自足的靜。他端詳著那個站在樹下的自己,像端詳一棵失了親人、獨自佇立的樹。他“看”到那棵樹——也是他自己——就那樣站著,旁若無人地,一下,一下,心跳聲緩慢而沉重,如同來自大地深處。他看見“樹”在風中微微搖晃枝椏,像是在起舞,又忽然靜止,陷入毫無征兆的沉默,被那些在枝頭歇腳、片刻便飛走的鳥鳴,一次次掏空內(nèi)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誰知道呢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念頭一起,眼前的景象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。山、水、樹、那個站著的自己、忙碌的蟻群、腐爛的落棗、泥土、高天……這世間萬物,忽然間剝離了它們固有的意義,呈現(xiàn)出一種全新的、割裂的、卻又無比和諧的關(guān)系。一種斷章取義之美。不需要前因后果,不需要邏輯串聯(lián),它們就在那里,各自存在,又彼此映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時,他聽見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不是用耳朵,是一種更直接的感知。噗通……噗通……緩慢,滯澀,帶著巨大的疲憊,卻依然頑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是那棵老駿棗樹的心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猛地“回”到自己身體里,那心跳聲并未消失,反而更清晰了,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感知上。他下意識地伸出手,掌心輕輕貼上那粗糙皸裂的樹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瞬間,無數(shù)紛亂的、模糊的意象涌入腦海。不是畫面,也不是聲音,而是一種綜合的“感覺”——春日陽光暖融融的撫慰,夏季暴雨抽打時的疼痛,養(yǎng)分在體內(nèi)孜孜不倦流淌的歡暢,花朵綻放時極致的喜悅,果實孕育時沉重的負擔,以及如今,汁液干涸、力量一點點從根系抽離的虛弱……還有,對那些在枝頭鳴叫、筑巢、又飛走的鳥兒的模糊記憶,對腳下這群年復(fù)一年搬運落棗的螞蟻的漠然,以及對偶爾坐在它身下、像今天這個年輕人一樣的過客的、一絲微不可察的共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它盛放過,奉獻過,而今累了,正緩緩地、不可逆轉(zhuǎn)地走向沉寂。它的一生,就是一場緩慢的風暴,所有的激烈都藏在年輪里,表面只有這殘秋的靜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濤維持著按撫樹干的姿勢,一動不動。螞蟻們依舊忙碌,抬著那顆紅褐色的落棗,終于消失在了土墻的縫隙里。那泥土深處的頌歌,似乎與棗樹的心跳,與他自己的心跳,漸漸重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本關(guān)于風暴的書,還躺在藤椅上,被風吹動書頁,嘩啦啦地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風暴,終究是不會來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或者說,風暴一直在。在這棵樹的內(nèi)部,在他的內(nèi)部,在這萬物生長又凋零的、靜默的循環(huán)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端詳著自己貼著樹皮的手,再看那棵老樹,忽然覺得,自己和它之間,那清晰的界限模糊了。他是樹,樹也是他,都在這里,站著,心跳著,等待著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不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擁有了完整的寂寞,也聽懂了那無聲的頌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誰知道呢?這斷章取義的人間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