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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地書聲

聽雨軒

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得知培訓地點在這里的時候,我的心,猛地停頓了一下,隨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然后又驟然松開,徒留一片空洞的悸動。二十六年了。記不清有多少回在睡夢中返老還童般地回到這里,重溫逝去的美好時光:三步跨欄穩(wěn)當投中時的歡呼,交卷時忘記署名的焦慮,食堂里排隊打飯時的尷尬……現實中的苦澀常常被這些逼真的夢境治愈。如今,被一紙培訓通知輕易地拖曳而出,就像一根針,刺破了歲月厚重的繭,隨著一道光穿越到了那個青春洋溢的時代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遲疑的腳步停在校門前——不,它已不再是“我的”校門了。操場周邊的鐵藝欄桿閃著冷硬的光,高懸的銅字校牌,像一紙冷靜的判決書:“陜西師范大學平涼實驗中學”,仰頭看著那幾個字,陽光有些刺眼。它們如此正確,又如此陌生,像一個禮貌而疏離的微笑,無聲地告訴我:你記憶里的那個故鄉(xiāng),在名義上,已經亡故了。抬腳走進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疆域。身份,卻從理所當然的主人,變成了需要被指引的客人。我隨著人流走向嶄新的功能廳,目光卻像逃學的孩子,急切地叛逃到記憶指引的方向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果然,記憶的城池已然淪陷,被現任的規(guī)劃徹底重構。腳下是光潔的柏油路,兩旁是精心栽培的園藝。我像一個迷失的考古學家,徒勞地試圖在這片文明的“遺址”上,定位我青春的坐標?;秀遍g,我看見一個幻影毫無征兆地撞入腦?!粋€拎著四五個大暖壺的身影。彩色的塑料殼,叮當作響的金屬壺塞,蒸汽從壺口裊裊逸出。那個身影,總是腳步細碎而急促,在宿舍、水房與教學樓之間,踩出一條無形的、繁忙的補給線。那些身影里,有我們每一個人。那個身影,就曾穿梭在……穿梭在我此刻站立,卻已空無一物的這條熟悉的路上。而當時,辦公樓和禮堂前的那一排雪松和云杉,也是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們,看著我們這群拎著暖壺、懷抱心事的少年,在它們的蔭庇下匆匆來去。那時的松塔還青澀,藏在密密的針葉里,不像如今這般,累累地掛在枝頭,仿佛結滿了所有逝去的時光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我努力地將眼前的坐標與腦中的地圖重疊——左邊,本該是那棟紅磚的宿舍樓。我們曾在夏夜里,笨拙地抱著吉他忘情地唱著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,在熄燈后捏著手電筒趴在被窩里看《穆斯林的葬禮》,在晴朗的夏夜談論著遙不可及的未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右邊,本該是教學樓,門樓上“為人師表”的大紅字呢?在這兩座樓之間的合歡樹呢?窗邊的丁香好像也不是原來那幾棵了。幸好,圖書館還在,只是原來敞開的走廊現在被斷橋門窗包裝成一座冷冰冰的長方體,兩邊的翠竹被移栽到哪里呢?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里,該是總是人聲鼎沸的食堂,空氣中永遠混雜著飯菜的油香和少年們的汗味,我們?yōu)閾尩阶詈笠环萑澆硕鴼g呼,也因遺失了新買的飯盒而懊惱。還有取水處,十幾個水龍頭前總是氤氳著濕潤的水汽,暖瓶的碰撞聲、嘩嘩的水流聲、不成調的歌聲,構成了黃昏里最喧鬧的交響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眼前該那座莊重典雅的禮堂吧!我們曾在里面看過模糊的老電影,開過冗長而激動的表彰大會,也在校慶那天合唱過斗志昂揚的紅歌,在畢業(yè)匯報時那個彈琴的女孩也曾紅過眼眶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就在這疏離感即將淹沒我的時候,我看見了它們——那些雪松和云杉,比記憶里更加高大蓊郁,枝椏間掛滿了沉甸甸的松塔。走近些,我才看清,那幾棵最粗壯的雪松樹干上,竟都掛著金屬牌,上面寫著“古樹名木”的具體內容,我不由得伸手,觸碰那粗糙如龍鱗的樹皮。原來,它們也老了。只是固執(zhí)地站在原地,用年輪記載著一切。當年我們在此讀書時,它們也如我們一般年輕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音樂樓、老師們的平房宿舍、食堂呢?它們,都去了哪里?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目光徒勞地掃視,試圖抓住一點熟悉的痕跡。在功能廳正前面的假山前,我猛地發(fā)現,那座名為“園丁”的白色雕塑,那位老師的姿態(tài)依然勤懇,但石膏已顯斑駁;在圖書館旁邊不起眼的角落里,突兀地聳著那座校慶時新筑的“騰飛”的白色雕塑。旁邊是那塊鐫刻著“教育先聲,師表搖籃”的校友捐贈碑,它們被局促地、落寞地碑置于一處角落,仿佛在現任者規(guī)劃的間隙里,勉強找到的一處棲身之地。它們的存在,比徹底的消失更讓人心酸。它們像一組無聲的注解,訴說著一種被整理過、也被邊緣化的歷史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就在這悵惘的濃霧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時,它來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是一陣書聲。從我原來就讀的教學樓的舊址里,清晰地、蓬勃地傳來。我踮著腳尖看那教室里的一個個年輕的身影,往事如潮,洶涌澎湃地涌進我不再年輕的心房?;赝锹淠摹皥@丁”,它也曾被嶄新的誓言環(huán)繞。?松塔是樹木的記憶,是凝結的時光;書聲是正在生長的年輪;而我們這一代人,連同那些被拆除的樓宇,都已成為這片土地深層歷史的一部分,供養(yǎng)著新一輪的年輕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我知道,我與那些老建筑一樣,是注定要代謝的“舊物”。而真正的永恒,是這土地承載、又不斷催生新生命的能力本身。這書聲,就是證明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靜靜地站著。那個拎著暖壺的年輕的我、這清朗的書聲、這蒼勁的古樹與它滿身的松塔,在此刻重疊在一起。我曾是這里的少年,如今,成了歸來的游子;而這些樹,從我的少年,站成了歷史的長者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 良久,書聲漸歇。我從一場做了二十六年的大夢中,徹底醒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培訓結束,我最后走過那片空地。夕陽給古樹和角落的雕塑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。我駐足回望,所有洶涌的感懷,最終沉淀為自己的心聲:平涼師范,我的母校,你的名字在我每一次聽到書聲、看見暖壺、觸摸樹木時悄然復活。你不需要一塊立于大地的石碑,因為每一個從這里出發(fā)的生命,都是你行走的、活著的碑文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