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昵稱:GuoWen春回大地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美篇編號:67089043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從杭州坐上開往諸暨的火車，車窗外是江南深秋的稻田。稻子已經(jīng)收割，田里留著整齊的稻茬，水洼里映著鉛灰色的天空?；疖嚭苈米屓擞袝r間想起一些遙遠(yuǎn)的詩句。我忽然記起李白的句子：“西施越溪女，出自苧蘿山?！逼r蘿山就在諸暨，而我此行的目的地，正是那位兩千五百年前從這片山水間走出的女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諸暨的秋天有股清冽的味道，下車時，正飄著似有若無的雨絲，不是雨，倒像是霧凝結(jié)成的細(xì)末。我撐開傘，傘面上很快聚起一層水珠，亮晶晶的。先去的是浣紗江畔，江水比我想象的要窄，水流平緩，顏色是那種沉沉的綠，就像一塊年代久遠(yuǎn)的翡翠。岸邊有石階伸入水中，階石被歲月磨得光滑溫潤。我蹲下身，把手浸入江水，一陣刺骨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——十月的江南水，已經(jīng)有了冬天的預(yù)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江邊立著一塊石碑，刻著“浣紗石”三個字。字跡已經(jīng)有些模糊了，邊緣處生出青苔。我撫摸著那些凹陷的筆畫，忽然有些恍惚。就是在這里嗎？那個叫施夷光的少女，曾經(jīng)赤足站在水中，浣洗著一縷縷苧麻？她的木槌敲打著青石板，聲音清脆地散落在江面上。那時的水應(yīng)該比現(xiàn)在清澈得多吧？能照見云影，能照見飛鳥，也能照見她十八歲時的容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離浣紗石不遠(yuǎn)就是苧蘿山。山不高，緩緩地隆起在江邊，像一道青色的屏風(fēng)。石階濕漉漉的，兩旁的楓樹已經(jīng)開始轉(zhuǎn)紅，但紅得還不夠徹底，是一種羞澀的、試探性的橙紅。偶爾有紅葉飄落，粘在石階的苔蘚上，像誰刻意擺在那里的書簽?？諝饫镉兴舍樅湍嗤粱旌系臍馕?，深吸一口，肺腑都是清甜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半山腰有座西施殿，說是殿，其實(shí)不大，更像一座樸素的祠堂。門楣上的漆已經(jīng)斑駁，露出木頭的原色。走進(jìn)院子，正中是西施的塑像。塑像是現(xiàn)代重修的，眉眼溫婉，衣袂飄飄，符合所有關(guān)于美人的想象。但我總覺得，真正的西施不該是這樣的。一個在溪邊浣紗的村女，她的美應(yīng)該帶著水汽，帶著苧麻的清香，帶著勞作留下的健康膚色。她笑的時候，牙齒應(yīng)該像溪水里的鵝卵石一樣潔白；她皺眉時，眉間應(yīng)該有陽光留下的細(xì)微痕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在殿前的石凳上坐了很久，雨停了，檐角還在滴水，一滴，兩滴，敲在石板上，聲音空曠而寂寞。忽然想起杜牧的詩：“西子下姑蘇，一舸逐鴟夷?！笔畟€字，寫盡了一個女子全部的命運(yùn)。從苧蘿山到姑蘇臺，從浣紗溪到館娃宮，這條路上她走了多久？當(dāng)船離開諸暨的碼頭，她可曾回頭看過故鄉(xiāng)的山水？江水茫茫，她看見的是越國的未來，還是自己不可知的命運(yùn)呢？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黃昏時，我找到了傳說中的西施灘。那是一片開闊的江灘，鋪滿了白色的卵石。江水在這里拐了個彎，水面更加開闊。夕陽從云層縫隙里漏下來，把江水染成淡淡的金色。有幾個婦人在灘上洗菜，竹籃浸在水里，碧綠的青菜隨著水波晃動。她們用諸暨方言交談著，聲音清脆，像卵石相碰。我突然意識到，兩千五百年過去了，依然有女子在這條江邊勞作、說笑、生活著。西施是她們中的一個，又不完全是她們中的一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在卵石灘上走了很長一段，撿起一塊白色的石頭，橢圓形，光滑得像經(jīng)過多年撫摸。西施可能也撿過這樣的石頭吧？也許她曾用這樣的石子打水漂，看著它在江面上跳躍，一下，兩下，三下，然后沉入水底。少女時代的快樂，應(yīng)該就是這樣簡單而清澈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幕降臨時，我租車回到城里。諸暨的夜晚很安靜，路燈把梧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我走進(jìn)一家小店，點(diǎn)了一碗西施豆腐。這是當(dāng)?shù)氐拿?，其?shí)只是普通的豆腐羹，加了香菇、肉末，勾了薄芡。老板是個健談的老人，聽說我來尋訪西施的遺跡，便坐下來與我聊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西施啊，”他用帶著濃重鄉(xiāng)音的普通話說，“我們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。小時候，我奶奶常說，西施是吃浦陽江的水長大的，所以皮膚才那么白，眼睛才那么亮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問：“您覺得西施真的那么美嗎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人笑了，眼角的皺紋像水波一樣漾開：“美不美我不知道。但我奶奶說，西施浣紗的時候，江里的魚看見她的倒影，都忘記游水，沉到水底去了?！彼D了頓，“不過這都是老話啦?，F(xiàn)在的人來看西施，看的不是美人，是故事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話讓我沉思良久。是啊，兩千五百年了，我們早已無法知道西施真實(shí)的模樣。所有的畫像、塑像、描述，都是后人的想象。我們尋找的，其實(shí)不是那個具體的人，而是一個符號，一個承載著歷史、傳奇、悲劇與美的符號。西施的美，已經(jīng)在時間的流轉(zhuǎn)中，變成了江南山水的一部分，變成了中國人集體記憶中的一個意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里，我住在江邊的一家小旅館。推開窗，能看見浣紗江的夜色。江水是深黑色的，倒映著兩岸的燈火，像一條綴滿寶石的綢帶。遠(yuǎn)處傳來隱約的笛聲，不知是誰在吹奏，曲子幽幽的，像是《浣紗記》里的某個片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腦海中忽然想起《吳越春秋》里的記載：越王勾踐尋訪美女，得西施、鄭旦，“飾以羅縠，教以容步，習(xí)于土城，臨于都巷?！蹦莻€在溪邊浣紗的少女，就這樣被卷入政治的漩渦。三年學(xué)習(xí)，她學(xué)會了宮廷的禮儀，學(xué)會了歌舞，學(xué)會了如何讓一個男人沉迷。當(dāng)她終于站在夫差面前時，她身上還有苧蘿山的清風(fēng)、浣紗江的水汽嗎？還是已經(jīng)變成了另外一個人，一個美麗的、致命的武器呢？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史書沒有記載西施的結(jié)局，只是有的說她隨范蠡泛舟五湖去了，有的說她被沉江而死。我更愿意相信前一種說法，不是因?yàn)榻Y(jié)局美好，而是因?yàn)榉扼皇菐x開苧蘿山的人。從始至終，她都是被選擇、被安排、被送走。如果能有選擇，她會不會寧愿留在諸暨，嫁給一個普通的漁夫或農(nóng)夫，在浣紗江邊終老一生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但這些假設(shè)已經(jīng)沒有意義，歷史已選擇了她，她就成了西施，成了美人計的代名詞，成了“紅顏禍水”或“為國獻(xiàn)身”的象征。在男性的歷史敘事里，她的美被工具化，她的身體被政治化，她的情感被忽略不計。我們歌頌她的犧牲，卻很少想過她是否愿意犧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的笛聲停了，夜更加寂靜了。我躺在黑暗中，想象著兩千五百年前的夜晚。沒有電燈，沒有汽車，只有江水流動的聲音，風(fēng)吹過苧麻地的聲音。那個叫施夷光的少女，在一天的勞作之后，是否也曾躺在草席上，看著窗外的星空？她會不會夢見遙遠(yuǎn)的未來，夢見無數(shù)后人來到她的故鄉(xiāng)，尋找她存在過的痕跡呢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二天清晨，我又去了浣紗江。晨霧籠罩著江面，一切都朦朦朧朧的。有幾個老人在江邊晨練，緩慢地打著太極拳。他們的動作從容、舒展，像是與江水、與晨霧、與這座小城的節(jié)奏融為一體。我看著他們，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西施是屬于諸暨的，就像浣紗江的水屬于這片土地。但她又超越了諸暨，成了所有中國人心中關(guān)于美、關(guān)于犧牲、關(guān)于命運(yùn)的一個象征。我們尋訪她，其實(shí)是在尋訪自己文化血脈中的某個基因片段。那個從山水間走出的女子，她的美麗與哀愁，已經(jīng)化作了一種集體無意識，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精神血液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最后一次把手伸進(jìn)江水中，水很涼，但已經(jīng)不像昨天那樣刺骨。也許是我的手已經(jīng)適應(yīng)了這個溫度。江水從指縫間流過，柔軟而有力。兩千五百年了，這江水一直在流，帶走了多少故事，又留下了多少記憶。西施在江中的倒影早已消散，但江水記得，石頭記得，這片土地記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離開諸暨時，雨又開始下了?；疖嚲従忛_動，窗外的稻田、村莊、山巒次第后退。我靠著車窗，手里握著從西施灘撿來的那塊白色卵石。石頭已經(jīng)被我的手捂熱了，光滑的表面泛著溫潤的光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也許，這就是尋訪的全部意義——不是為了找到什么確鑿的證據(jù)，而是為了在某個時刻，與歷史、與傳說、與那些消逝在時光深處的人與事，產(chǎn)生某種溫暖的共鳴。西施永遠(yuǎn)十六歲，永遠(yuǎn)站在浣紗江的清波里，而我們都是后來者，沿著江岸行走，試圖從流水中打撈一個美麗的倒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江水長流，倒影依稀，這就夠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美篇插圖:手機(jī)自拍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謝謝關(guān)注和欣賞！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