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一九五二年的北京，秋意已濃，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了胡同的地面。風(fēng)里帶著些許涼意，卻吹不散京劇院后臺那蒸騰著的、混雜著脂粉、油彩和汗水的氣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剛卸下一半的妝，頭上的珠翠還未盡除，眼眶周圍還殘留著為剛才那出《花為媒》而描畫的緋紅。她坐在鏡子前，看著鏡中那張青春正好、被無數(shù)人贊美為“天生尤物”的臉龐，心里卻莫名地浮著一絲空落。掌聲如雷，喝彩震天，但曲終人散后，那種喧囂背后的虛無，只有她自己知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鳳霞，”劇團(tuán)的負(fù)責(zé)人撩開簾子探進(jìn)頭來，臉上帶著一種奇特的、混合著敬畏與促狹的神情，“齊老先生來了，指名要見見你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？那個名滿天下、傳說中脾氣古怪得像塊老山巖的老畫家？新鳳霞的心猛地一跳。她聽說過太多關(guān)于他的軼事，說他如何吝嗇，又如何慷慨；說他如何癡迷作畫，又如何不通人情世故。她慌忙拿起濕毛巾，用力擦掉臉上殘余的油彩，又理了理鬢角。一種莫名的緊張攥住了她，比第一次登臺面對黑壓壓的觀眾時還要強(qiáng)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走到接待室門口，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才推門進(jìn)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屋里光線不算太亮，一位老人獨(dú)自坐在靠窗的紅木椅子上，仿佛一座被歲月風(fēng)干了的雕塑。他實(shí)在是太老了，滿頭銀發(fā)稀疏而柔軟，臉上溝壑縱橫，布滿了時光刻下的印記。他放在膝蓋上的那只手，枯瘦，布滿了老年斑，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，像秋風(fēng)中枝頭最后的葉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，當(dāng)新鳳霞的目光撞上他的眼睛時，所有的雜念都消失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是一雙與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眼睛。沒有耄耋之年的渾濁，沒有功成名就后的倦怠，反而清澈、銳利，像鷹，又像孩童。眸子里有一種光，能穿透皮囊，直抵靈魂深處。新鳳霞感到自己那點(diǎn)后臺升起的虛無，那點(diǎn)對未來的迷茫，在這目光的注視下，幾乎無所遁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走上前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：“齊老先生，您好，我是新鳳霞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人沒有立刻回應(yīng)，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，那目光毫不避諱，帶著純粹審視的意味。旁邊陪同的人有些尷尬，輕聲提醒：“老爺子，鳳霞跟您打招呼呢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仿佛沒聽見，他歪了歪頭，忽然開口，聲音蒼老卻清晰：“你這女娃，臺上活泛，心里頭……亮堂不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亮堂？”新鳳霞愣了一下。這是個很尋常的詞，但從老人嘴里問出來，似乎別有深意。她看著那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，忽然明白了。他問的不是她是否聰明，是否懂得人情世故，而是問她心里是否干凈，是否對藝術(shù)、對美保有最本真的感知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抬起頭，目光沒有任何閃躲，聲音清脆得像玉磬：“齊老，我心里亮堂著呢。臺上演戲，心里得先有光，才能照見角色，照見觀眾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那嚴(yán)肅的、布滿皺紋的臉，像冰河解凍般，緩緩漾開一個真切的笑容。他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沒再說什么，但那眼神里的光，更柔和了些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初次見面，像一顆石子，投入新鳳霞的心湖，漾開了圈圈漣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自那以后，新鳳霞開始有機(jī)會去齊白石的家里。那是一座老舊的宅院，充滿了墨汁、宣紙和舊木頭混合的獨(dú)特氣味。屋里陳設(shè)簡單，甚至有些凌亂，畫稿、印章、各種稀奇古怪的收藏品隨處堆放。唯有那個靠墻而立的老式紅木立柜，總是擦拭得锃亮，柜門緊鎖，顯得格外莊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作畫時，新鳳霞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。老人的手平時抖得厲害，吃飯時連筷子都拿不穩(wěn)?？梢坏┪兆‘嫻P，蘸上濃墨，那顫抖竟奇跡般地停止了。筆尖落在紙上，穩(wěn)如磐石，勾勒、點(diǎn)染，一只只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，須爪張弛，靈動得下一秒就要從紙上躍出。那不是技巧的簡單堆砌，那是生命力的噴薄與流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看，”老人有時會停下筆，指著畫上的蝦，“這里，要留白，讓它有地方游。這里，墨要淡，顯出透明。畫畫跟你們唱戲一個理，不能太滿，要有呼吸，有節(jié)奏?！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似懂非懂，但她用心記著。她從舞臺上帶來的那種鮮活氣，似乎也與這靜謐的畫室產(chǎn)生了奇妙的共鳴。她開始明白，無論是唱腔里的一個轉(zhuǎn)折，還是畫筆下的一抹墨韻，追求的都是那種“氣韻生動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一次，她把自己臨摹的蝦稿帶來，忐忑地鋪在畫案上。齊白石戴上老花鏡，仔細(xì)看了半晌，拿起筆，在她的畫稿上輕輕一點(diǎn)，又用筆桿虛虛一劃：“這里，僵了。蝦是活的，你的筆是死的?；盍δ?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旁人聽得云里霧里，“活力”如何用筆去畫？但新鳳霞看著老人那專注的神情，再看看自己那確實(shí)顯得呆板的臨摹，心頭仿佛被什么撥動了一下。她想起在舞臺上，一個眼神的流轉(zhuǎn)，一個水袖的拋灑，若沒有內(nèi)心的情感驅(qū)動，便只是空洞的姿勢。原來，道理是相通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日子久了，新鳳霞發(fā)現(xiàn)，齊白石那“古怪”的名聲，多半源于他的不通世故和過于直白的真誠。他不會那些虛與委蛇的客套，喜歡就是喜歡，不喜歡就直接皺眉。他對錢的態(tài)度也極為奇特。有時他會為了一筆潤格跟求畫的人斤斤計較，顯得格外吝嗇；有時卻又可以把價值連城的畫作隨手送給真正懂它的販夫走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下午，陽光透過窗欞，在房間里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。齊白石似乎心情極好，看著新鳳霞為他細(xì)致地研墨，忽然，他顫巍巍地站起身，向她招招手：“女娃，你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不明所以，上前攙住他。老人卻擺擺手，示意她跟著。他帶著她，緩慢而堅(jiān)定地走到那個總是緊鎖的紅木立柜前。然后，在新鳳霞驚訝的目光中，他從懷里摸出一串鑰匙，抖索著，費(fèi)了些勁才打開那把沉重的銅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柜門“吱呀”一聲打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一瞬間，新鳳霞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。柜子里，并非什么稀世珍寶，而是整整齊齊、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卮a放著一摞摞人民幣。有新票，有舊鈔，有些捆扎得結(jié)實(shí)，有些則隨意堆疊。它們像磚塊一樣，填滿了整個立柜的內(nèi)部空間，散發(fā)出一種濃烈的、屬于世俗世界的財富氣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轉(zhuǎn)過頭，那雙能看穿靈魂的眼睛緊緊盯著新鳳霞，他用那蒼老而清晰的聲音，一字一句地說：“看到了嗎？這里全是錢，”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，指向立柜內(nèi)部，做了一個“請”的姿勢，“你，隨便拿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空氣仿佛凝固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能聽到自己心臟“咚咚”的跳動聲。她看著那滿柜的鈔票，任何一個像她這樣年紀(jì)、剛在北京立足、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年輕人，面對這樣唾手可得的財富，很難不心動神搖。這誘惑太大，太直接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抬起眼，再次迎上齊白石的目光。那目光里，沒有糊涂，沒有炫耀，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、等待驗(yàn)證的審視。她瞬間明白了。這根本不是獎賞，也不是老人一時興起的慷慨。這是一個考驗(yàn)。一個用最直白、最赤裸的方式，測試她靈魂成色的考驗(yàn)。老人在用這滿柜的金錢，掂量她心中“藝術(shù)”和“原則”的分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幾秒鐘的沉默，像一生那么漫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的臉上，緩緩綻開一個笑容。干凈，坦然，甚至帶著一絲少女般的調(diào)皮。她輕輕地、但卻無比堅(jiān)定地?fù)u了搖頭，聲音如同清泉擊石：“齊老，您的錢是您辛苦畫畫得來的。我的前程，我得自己掙。這錢，我不能拿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說完，她伸出手，不是伸向柜子里的錢，而是輕輕地、小心翼翼地將那兩扇沉重的柜門合上，然后，“咔噠”一聲，將那把銅鎖重新鎖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做完這一切，她轉(zhuǎn)過身，攙住老人的胳膊，語氣輕快地說：“老師，今天太陽好，我扶您去院子里走走，看看您那幾盆菊花，好不好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沒有說話，他只是任由新鳳霞攙扶著，渾濁的眼睛里，那銳利的光芒漸漸隱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(fù)雜的情緒——是欣慰，是贊許，更是一種找到了精神上“同類”的深深認(rèn)同。他伸出那只不再顫抖的手，輕輕拍了拍新鳳霞扶著他的手背。一切盡在不言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那以后，師徒間的情誼愈發(fā)深厚。流言蜚語不是沒有?？傆行┎幻骶屠锏娜?，在背后揣測這個年輕貌美的女演員，為何總往一個行將就木的老畫家家里跑。那些目光，有好奇，有羨慕，當(dāng)然，也少不了惡意的揣度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偶爾聽到，只是一笑置之。他們不懂。他們不懂在那間充滿墨香的畫室里，她獲得的不是名利場的人脈，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好處，而是一種精神的洗禮和藝術(shù)的滋養(yǎng)。齊白石教她的，不僅僅是如何調(diào)墨，如何畫蝦，更是一種對待藝術(shù)和生命的虔敬態(tài)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齊白石則用他的方式回?fù)糁餮?。他不僅教她畫畫，更在人前毫不吝嗇地表達(dá)對這位“女弟子”的欣賞?！傍P霞這孩子，”他會對來訪的朋友說，“心干凈，手靈巧。她畫里的那股活氣，有些學(xué)了一輩子畫的人都沒有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時光如水，靜靜流淌。新鳳霞的畫技在老人的指點(diǎn)下日益精進(jìn)，她筆下的蝦，開始有了齊派的神韻，卻又融入了她自己從戲曲表演中領(lǐng)悟到的節(jié)奏感和動態(tài)美。那不再是單純的模仿，而是兩種藝術(shù)形式在靈魂層面的碰撞與融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一天，一位頗具地位的票友來訪，看到畫案上新鳳霞的一幅習(xí)作，驚嘆不已，當(dāng)場表示愿意出高價收藏?！靶吕习澹蹦侨藷崆榈卣f，“您這畫，深得齊老真?zhèn)鳎瑢肀囟▋r值不菲！不如賣給我，也算一筆不小的收入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鳳霞正在給齊白石沏茶，聞言，她將沏好的茶輕輕放在老師手邊，然后轉(zhuǎn)向那位票友，微笑著，搖了搖頭：“先生，謝謝您抬愛。不過我畫畫，不是為了賣錢。”她頓了頓，目光掃過畫案上未干的墨跡，聲音溫和而堅(jiān)定，“這是我對老師的承諾，也是對我自己心里的那份‘亮堂’的交代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坐在一旁的齊白石，端起茶杯，輕輕吹開浮沫，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真正的教育，或許從來就不在于灌輸多少技巧知識，而在于喚醒沉睡在靈魂深處的對美的感知與對原則的堅(jiān)守。而真正的藝術(shù)傳承，也不僅僅是筆墨技法的延續(xù)，更是那種穿透世俗迷霧、直抵本真的靈魂之光，從一代人，照亮另一代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很多年后，當(dāng)新鳳霞自己也歷經(jīng)滄桑，她總會想起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，想起那個裝滿錢的立柜，想起老人那雙能看穿靈魂的眼睛。她越發(fā)清晰地懂得，自己當(dāng)年那個看似輕易的轉(zhuǎn)身，鎖住的不僅僅是一柜金錢，更是她作為一個藝術(shù)工作者，純凈而獨(dú)立的靈魂。而老師給予她的，也遠(yuǎn)非畫蝦的技巧，而是比金錢、比名聲更恒久的東西——一種在任何誘惑面前，都能保持內(nèi)心“亮堂”的力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力量，如同墨韻深處流淌的光，永不黯淡，永遠(yuǎn)生動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