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,就是康泰。他說,祖父曹文昭是晚清己酉科選拔進士 ,祖父治家嚴謹,是南澗地區(qū)較有名的人。奶奶是鄉(xiāng)下人,如同母親一樣,是裹小腳的,格外善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大哥出生的時候,從者波洛趕來的外婆,捧著襁褓之中的大哥喜笑顏開。大哥胖嘟嘟的,天庭飽滿圓潤,眼睛烏黑神靈動,十分招人喜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高堂上的祖父,捻動著花白的胡須,朗聲說道:“請親家母賜奶名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外婆生于彪悍的軍武世家,自幼飽讀詩書,滿腹經(jīng)綸,前朝后漢的故事,講來瑯瑯上口,引人入勝。 外婆微微一笑,她說:“恭敬不如從命??催@孩子眉眼周正,生得英俊可愛,象征著曹家繁榮昌盛吉星高照,故取名昌泰。泰,乃國泰民安也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說罷,外婆謙和地笑了笑,“請親家公斧正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祖父擊掌稱贊道:“好名好名!望孫兒長大成才,光宗耀祖支撐門第,學(xué)名取耀曾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之后,弟兄們奶名出自外婆,學(xué)名則由祖父取。大哥生于1932年,這時祖父精力旺盛,還給大哥定了娃娃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生于1914年,成親的時候還在讀中學(xué)。1932年中學(xué)畢業(yè),回家向祖父學(xué)醫(yī)和種田。1935年,祖父同庚赴官途中來家拜訪,見奉煙敬茶的父親溫潤如玉,認為深陷窮鄉(xiāng)僻壤屈才了,于是推薦父親投考省公路工程學(xué)校。那一年,三哥紅泰還沒有出生。1937年,父親畢業(yè)于省公路工程學(xué)校,任鳳儀公路段任公務(wù)員、滇緬公路第十總段任測量隊員。從此,父親成為光鮮亮眼的工程師。父親容貌英俊,如玉樹臨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獲得公職之后,父親來信接妻小相聚,但爺爺奶奶舍不得放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母親生于寶華名門望族,外公也是明朝來自中原的后裔,歷經(jīng)近十代艱苦創(chuàng)業(yè)。母親出生的時候,外公已是富甲一方的人家。母親十八歲嫁到曹家,父親上有哥哥曹正鵬,于是,嫁到曹家的母親,晚輩稱她為二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41年是龍年,祖父曹貢爺過世。祖父留下的遺產(chǎn),除了三個哥哥的學(xué)名,就是濃郁的讀書氛圍和禮儀仁智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43年我的四哥出生,因為他的上面死了對雙胞胎。迷信的說法,人死是被鬼牽走了,故要拴住他,四哥的奶名即取拴泰。四哥三歲的時候,即1946年,抱著四哥的祖母一個趔趄倒在地過世,大概是腦血管意外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祖父和祖母先后過世,母親一個人撐起這個家。母親操持家務(wù),養(yǎng)育五個兒子。母親說,“其他人家是嚴父慈母,我家恰恰相反?!奔覍W(xué)淵源,哥哥們成績優(yōu)異,這也有母親的功勞。嫁到曹家十多年,母親還學(xué)會做豆腐油粉,這是小鎮(zhèn)的特色美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是1947年出生的,母親忙于生計,才出生就把我揹在背上,我的尿浸濕了母親的脊背,也浸濕了我的衣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為了減輕父母親的負擔,四哥隨外公家的馬幫進山了,同去的還有三姨家的小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滿目的青山,綻放著鮮艷的野花,灌木叢里七彩山雞飛出飛進,遠處的山谷傳來鳥的啼鳴。這一年,當?shù)毓膭罘N植南美罌粟,山村四周的坡地里,五彩繽紛的罌粟花迎風搖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包谷吐櫻了,山地里,雀啊鼠啊還有猴子都來光顧了。這時老姨帶著侄兒侄女去守包谷地。田邊地頭的工棚里,竹板的嗒嗒聲和孩子們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,回蕩在青山翠谷。中午的飯,就是山地里的鮮包谷。甘甜的包谷,就像那時的人生,之后回味無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康泰:可憐的我,在媽媽的脊背上迎來了解放。當年父親寄回的錢,母親一分一毫舍不得花,她將節(jié)儉的錢變成土地。外公鐘愛土地,母親也遺傳了愛地基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《縣志》記載:1949年10月10日,原在蒙化南區(qū)活動的反蔣武裝--張灼生部760余人,接受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領(lǐng)導(dǎo),改編為滇西人民自衛(wèi)團(邊縱八支隊前身)第四支隊。同年12月25日祥云下莊街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邊縱第八支隊三十六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據(jù)家父回憶:那時每到清晨,大街小巷貼滿了地下黨的傳單,“樓上樓下電燈電話”“不繳租不納糧”,這樣美好的社會令人神往。所以,南區(qū)的壯丁,都參加了這支隊伍。其中就有父親老舅和二姨父。下莊街整編之后,大部分將士解甲歸農(nó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0年初,春節(jié),獻物獻糧異常活躍,個人有至10石米者,使我們有信心,可以舉行一成獻糧大會。惡霸反省立功這五六人。(50年2月21日,工作報告《蒙化黨史》93頁)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蒙化南區(qū),召集紳士們捐款捐物 。一般捐2--3元(大洋),最多5元。二姨父捐了100元大洋,特派員稱贊他為開明紳士,號召大家向他學(xué)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南澗窮山惡水,自然條件十分惡劣,老百姓普遍貧窮,1984年被國務(wù)院定為國家級貧困縣。捐款之后,二姨父囊空如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0年修筑滇藏公路,援藏支前。南澗修公路科班出身的有三人,縣長張瑄向他們發(fā)出聘請,二姨父因當過副鎮(zhèn)長,政審時被淘汰。1950年秋天,二姨父的小學(xué)校長職務(wù)被“民青”成員鐘振聲取代。之后二姨父到祥云桀仁建筑公司任工程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父家劫難,其實早就開始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給地主的三大棒,第一棒即繳大糧,累進稅率,49年度和50年度公糧;第二棒,減租退押和征收沒收;第三棒土地改革和鎮(zhèn)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《巍山縣志》:補征1949年度公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像外公家兩年一次幾萬斤。山地產(chǎn)量低,南澗自然災(zāi)害頻發(fā)。外公家根本拿不出這么多糧食,只好把一個金手鐲折算成公糧。見狀,父母親動了惻隱之心,幫外公家繳大埂子尾巴的公糧。到評定階級成分的時候,這坵田稀里糊涂成我家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家也是這樣,皮箱毛毯和好點的衣服,都拿到街上變賣抵公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解放那年,康泰才兩歲,那時的孩子斷奶斷的晚,一家老小饑寒交加,康泰餓得嗷嗷叫。這時,有人對二姨說:“你家拴泰蠻機靈的,你讓他到街上賣糧食處,撿撒潑的糧食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段經(jīng)歷,阿四哥有記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0年6月25日朝戰(zhàn)爆發(fā),10月10日黨中央發(fā)出《關(guān)于糾正鎮(zhèn)壓反革命活動的右傾偏向的指示》,同年12月開始,逐步在全國展開了大張旗鼓的鎮(zhèn)壓反革命運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祥云埋頭畫圖的二姨父,被熙熙攘攘的人聲驚醒。南來北往的路上,只見抓捕地主的隊伍。到處都布下天羅地網(wǎng),到處都哨卡林立布滿路障。那些被抓捕的地主,像螞蚱樣的結(jié)成串。螻蟻貪生,何況人乎。二姨父催促跟班的老舅:“趕快做活,領(lǐng)到薪資就走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據(jù)此推斷,二姨父到祥云未足一月,便落難了。因為懼怕酷刑,途中二姨父曾吞服火柴,然自殺未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父抓回后,被關(guān)押的二姨得以回家。之后,曹家的斗爭對象,變成了二姨父。二姨父每天都被拉出來斗爭,每次斗爭都用“拶指”酷刑,俗話說“十指連心”,疼得二姨父鼻涕眼淚直流。斗爭的目的,都是追究底財,二姨父說:“我家除了父子七人,就只有房子一間了,我的錢早就捐獻出去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樣的斗爭大會,還要家屬子女參加,嚇得阿四哥瑟瑟發(fā)抖。一個老者遞給他紙,說道:“孩子,不要怕,給你阿爹揩拭鼻涕眼淚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父被關(guān)押,時間長達一年多。期間,還讓他出來放牧馬,二姨給他送飯。仰望蒼天,二姨父嘆了口氣,他說:“夫妻本是同林鳥,大難臨頭各自飛。如果我走了,你可以改嫁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嫁進曹家二十余年,琴瑟和鳴,夫妻相敬如賓。聽聞二姨父的話,二姨淚如雨下,二姨父為她拭去淚水,柔聲說道:“你大可不必擔心,我給你留下五個兒子,總有一個會孝敬你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2年5月16日,河對面半山腰臨時搭了個臺子。幾個五花大綁的地主跪在臺上,其中之一是二姨父。斗爭打人習以為常,但那天打二姨父的是個女人,她一面打一面嚎啕大哭,她說:“兩年前,你借給我家?guī)资畨K大洋,我老公揣著錢做生意,走彝方回來就死了,這就是你的血債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債主都成黃世仁,欠債的變成楊白勞,下場就是一樣。主持會議的當場宣布:“將他們押下去槍斃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是說的三年有期徒刑嗎?怎么突然變卦,就在二姨心中疑問之際,槍聲響起二姨父轟然倒地。二姨一個寒噤,差點暈倒在地,卻不敢淌一滴眼淚,因為哭就是對運動不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天,阿四哥隨學(xué)校參加大會,親眼目睹父親遭毒打,父親被槍斃?;氐郊?,他抱著弟弟痛哭失聲。每逢大人外出開會,康泰就被鎖家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一年有個閏五月,后五月的一天,二姨家被攆到河對面的太平洋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0年初,二姨長子外出修公路,二彪在大理一中讀書,三兒子已經(jīng)當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到太平洋的是母子三人。 時值雨季,呼嘯而來的洪水,裹挾著滑不溜秋的石頭,四歲的康泰差點被沖走,二姨慌忙去抓住他。二姨是小腳,這一抓,腳趾被石頭卡了錯位,從此留下腳疾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說,從小裹的腳。直到 民國十七年(公元1928年)3月,景東股匪王燕山率眾1700余人,竄入蒙化屬南澗和集之里黃草壩一帶行劫。二姨隨家人到巍山躲賊,城里人看到小腳,嘆氣說道:“都民國了,怎么還裹小腳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隨即放足!但二姨的定形畸變了放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康泰的褲子,脫了夾胳肢窩。二姨雖然抓住了康泰,但康泰的褲子被洪水卷走了,這一路,康泰光著屁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種情況,我后來聽同學(xué)說過。她家被攆到麻栗樹,下去的都是孤兒寡母,男人或被槍斃或被勞改。為她們送行的是姐夫,過河的時候,姐夫?qū)z小兒一個夾胳肢窩,一個“拤馬呵”,同學(xué)說,她夾在胳肢窩差點被水沖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了四五公里路程,到了太平洋村。二姨家被安排在一間破爛不堪的房屋,還說是幾百年前阿土司家的住房,可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。太平洋村連二姨家僅有四戶人家,他們?nèi)叶际秦毠娃r(nóng),所以住的都是草房。由于新遷來地主,他們特意在水井上做了蓋子并用鎖起,井里養(yǎng)了魚,說是怕地主放毒,二姨家要挑水,必須由隔壁的民兵何汝源或李福生陪同,一起把鎖打開,才能挑水。我后來常常去二姨家,幾家房屋緊鄰,雞犬相聞,老死不相往來,擦肩而過也不講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到了陌生的環(huán)境,家中沒有煮飯的鍋,沒有挑水的桶,沒有吃的糧食,阿四哥只好仍去街上撿糧食,又到菜地溝邊割野菜,摻合著熬成粥。二姨每天去右所賣工,每天賣工只有一角錢,賣工回來匆匆吃過晚飯,又要到兩公里外的右所去開治保會,治保會又稱訓(xùn)話會。大人外出,四歲的康泰單個留家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天傍晚,二姨回到家里,卻不見康泰的蹤影。這時豺狼很多,太陽還沒有落山,四面山谷傳來狼的嗥叫聲,如泣如訴陰森恐怖。有時,豺狼的皞叫聲逼近墻根。這一夜,二姨徹夜未眠五臟具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次日,朝陽爬上后山脊,金燦燦的陽光照耀著山川河流。就這這時,康泰歸來了。原來,康泰回老家了,康泰不知道,他的老家被沒收了,他家的門上貼著封條,康泰蹲在門口石階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幕降臨了,隔壁的“老布底”出來關(guān)門,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可憐的孩子,老布底把康泰領(lǐng)進家。那天晚上,老布底招待康泰食宿,第二天又把他送過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康泰這次出走,之后二姨被斗爭,呵斥她,“你到現(xiàn)在還留戀街上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次事件后,康泰哥弟就被鎖在家里。這時豺狼也多,會吃豬和羊,甚至會吃小孩??章渎涞脑鹤永镉袀€木臼,常常地康泰蜷縮在木臼里。一次,二姨叫門叫不開,透過縫隙一看,拴泰也頭靠木臼睡著了。一些年以后,康泰患脈管炎患血管瘤,都與卷木臼有關(guā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點名報到、訓(xùn)話會和斗爭會是雷打不動的。每天早晚一次,來回幾公里路,途經(jīng)一條深箐和大墳山。暴雨降臨的時候,箐里洪水泛濫也不準請假。一次路過大墳山,灌木叢里突然竄出豺狼。豺狼過后,二姨伸出手指喃喃祈禱:山神保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解放那年,康泰兩歲,當時還在吃奶。但看到母親挨斗,突然就斷奶,又沒有吃的,康泰小時候體弱多病。一次,康泰發(fā)高燒,二姨給他喝臭靈丹水還是不濟事。二姨摸著他滾燙的額頭,看他迷迷糊糊的樣子憂心如焚。但治保會是雷打不動了,二姨無奈地嘆口氣,就趕著去開會了。見二姨愁容滿面,旁邊的人問道: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看你滿臉愁容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姨說起孩子生病發(fā)燒,這個人說:“我教你個方法。用童尿拌灶灰,再用桐子樹葉捂住,燒就會慢慢退去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之后二姨說,這個方法果然有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次,康泰患了痢疾,又無錢治病,拖成慢性痢疾并脫肛。迷信的人說是白臉鬼附身,于是用雞蛋做成人頭,用稻草做成人身,然后合著香火送到十字路口,說是送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更多的時候,二姨將康泰抱在懷里,嘴里不停地呼喚:阿康回來,路邊路坳別在下,你隔山繞路來,隔河繞橋來,狗咬狼嗥你莫怕,阿媽保佑你,回來穿衣吃飯……民間稱這是“叫魂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康泰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