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家人寵愛下成長的運輝,遭遇的第一場人生離別,便是他最敬愛的祖父。這場離別給這個家,尤其是給年幼的運輝,帶來了無法磨滅的悲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運輝九歲那年的秋天,他最敬愛的祖父,老秀才張忠輔,沒能熬過那場纏綿已久的秋雨。 那個曾將他抱于膝上,手把手教他認字,用蒼老而溫和的聲音為他講解《三字經(jīng)》的溫暖依靠,驟然離世了。祖父病重期間,運輝常常守在病榻前,看著那個曾經(jīng)精神矍鑠的老人日漸消瘦,眼神里充滿了孩童本能的不安與恐懼。祖父彌留之際,用盡最后力氣,虛弱地摸了摸運輝的頭,將一本《千字文》鄭重的交到運輝手里,嘴唇翕動,似乎還想再叮囑幾句,卻終究沒能發(fā)出聲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祖父的離去,對運輝而言,是人生中第一場真正的嚴寒。他失去了最包容的庇護,最知心的啟蒙老師。那段時間,他變得異常沉默,常常一個人跑到祖父生前常坐的書房里,摸著那冰冷的桌椅和泛黃的書頁,一坐就是半天。出殯那天,他作為孝孫,捧著祖父的靈位,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,單薄的身軀在寬大的麻衣孝服里顯得更加瘦小。嗩吶凄厲,紙錢紛飛,他強忍著眼淚,直到祖父的棺木緩緩落入黃泥嶺上的黃土中,他才終于忍不住,放聲痛哭,那哭聲里,是一個孩子對失去至親最原始、最徹骨的悲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經(jīng)歷了祖父的離別,運輝比同齡的孩子成熟的更快。而張家宅院里的其他孩子們,也如同漸次長大的雛燕,開始振翅離巢,飛向各自的人生軌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送別祖父后,十七歲的二哥運馨便打起了行囊。他要去省城長沙,在一家遠近聞名的酒坊里當學徒:“六伢子,在家好好聽爹娘的話,二哥學成了手藝就回來。” 運輝仰頭看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二哥,懵懂地點了點頭,看著那個背著簡單行囊的背影,消失在通往七里橋的晨霧里。家中,似乎一下子空寂了不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歲那年,運輝年方十六的三姐三英出落得亭亭玉立。父母為她定下了縣城里一戶商賈人家的親事。出嫁那日,鑼鼓喧天,比當年大姐出嫁時還要熱鬧幾分??蓪\輝而言,熱鬧是別人的,他只覺得又少了一個會在燈下柔聲教他認字、在他受委屈時悄悄安慰他的姐姐。三姐上轎前,特意走到他面前,替他整了整衣襟,眼圈微紅,卻笑著叮囑:“我們家的小秀才,以后更要用心讀書,給姐姐爭氣?!?花轎遠去,帶走了滿屋的溫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待到運輝十二歲,輪到了與他年歲相近、平日里打鬧最多的四哥運熙。四哥性子活絡(luò),不耐田間勞作與詩書文章,父母便托了遠在益陽的親戚,送他去學做豆豉。四哥走時,倒是干脆利落,他用力揉了揉運輝的頭發(fā),笑嘻嘻地說:“小六,以后家里兄弟就數(shù)你最大了,田里的活可得幫爹娘多擔待點!” 說完,他便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征程,背影里滿是少年人的無畏與對外面世界的向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就這樣,不過短短四五年光景,原本熱鬧的張家大宅,驟然顯得空蕩了許多。 兄姐們相繼離家,如同樹木的分枝,伸向了更廣闊的天地。而十二歲的運輝,仿佛一夜之間被迫長大,他不再是那個只需在祖父膝下誦讀書文的稚子,也不再是那個只需在兄姐庇護下玩耍的幼弟。他默默地接過鋤頭,跟在父親身后,走向黃泥嶺下的田地;他學著兄姐們的樣子,開始分擔更多的家務(wù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雛燕離巢,老宅依舊,只是那個曾經(jīng)最受寵愛的“六伢子”,肩頭已悄然壓上了生活的重量,他成了留守家中、即將支撐起這個家的“半個主要勞力”。童年的書香余韻尚未完全散去,時代與命運交織的烽火,已隱約可見其逼近的輪廓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民國二十七年秋,稻田已泛起金黃。十二歲的運輝光著腳,背著魚簍,準備去沖尾魚塘邊的水溝挖泥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躍過水渠,口袋里的《千字文》差點掉到水里。那是祖父臨終前親手交給他的,雖然早就到背如流,但他總是喜歡帶在身旁。運輝從草叢里捧起書本,摸著泛黃的書頁,想起八歲那年:天大旱,農(nóng)田絕收,饑民遍野。餓極的運輝想啃書皮充饑,被祖父用戒尺打了手心:“張家兒郎寧可餓斷腸,也不能斷了書香氣。”忽然,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喚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小輝哥——”河灣處鉆出個黝黑少年,褲腿卷到膝蓋,手里晃著兩條撲棱的草魚——正是田裁縫家的慶云?!敖o,你拿條回家嘗嘗?!睉c云將一條稍大的給了運輝。慶云小運輝一歲多,兩人同在私塾上學,經(jīng)常一起上山砍柴,一起下河摸魚,親如兄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兩個少年并排坐在河岸的老柳樹下,看對岸山道上螞蟻般的挑夫隊伍。自去年長沙大火,總有些戴灰布帽的人往南鄉(xiāng)山坳里送木箱?!奥犝f你爹又被請去祠堂議事?”慶云捅了捅運輝,運輝附著慶云的耳朵:“可能是日本鬼子要來了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十一月十日深夜,飛機的轟鳴打破了山城的平靜,巨大的爆炸聲從縣城方向傳來。運輝跟著大人們跑到?jīng)_口察看,只見城中火光沖天,成了一片火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快跑啊——鬼子的飛機來了!”忽然有人大聲喊叫,人群四散躲藏。運輝蜷縮在石壁凹陷處,一聲巨響,只見王婆婆的帽子被氣浪掀飛,黑色的布帽像只蝙蝠撲進火海。十二歲的瞳孔里映著村子的房屋在燃燒中坍塌,磚瓦墜落的悶響摻雜著哭喊聲,像世界末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天剛蒙蒙亮,王木匠就在焦土上敲響了銅鑼。運輝抓起鋤頭沖了出去,布鞋踩在尚有余溫的瓦礫上滋滋作響。碎玻璃瓷片在磚縫里反著光,像一把把利劍,他知道這些利劍會割破腳底板——王嬸就是這樣染了破傷風走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里!橫梁底下有動靜!”王木匠的嘶吼聲從斷墻后傳來。運輝扔下鋤頭奔過去,指甲縫已經(jīng)摳出了血,又幫著大人們拼命扒拉碎磚。血腥味混著土墻灰直往鼻孔里鉆,他忽然摸到一片溫熱的肌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是劉家媳婦,她懷著孕呢!”趙大嬸顫聲驚呼。女人卡在房梁交錯的狹縫里,隆起的肚皮上覆著層灰白墻粉。運輝想起母親生小妹那晚,產(chǎn)婆端水盆進進出出,但此刻沒有熱水,沒有剪刀,只有七八雙手在雜亂的廢墟上較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晨光驅(qū)散硝煙,嬰兒的啼哭聲趕走了焦樹上的昏鴉。運輝擦把臉,脫下罩衣,抖了抖灰塵,輕輕披在皺巴巴的嬰兒身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硝煙尚未散盡,焦土的氣味混雜著深秋的冷風,刺入鼻腔。昨日還橫跨河上的七里橋,已化作一堆扭曲的殘骸,頹然傾倒在渾濁的河水里。通往縣城的唯一公路,被炸得坑坑洼洼,碎石與彈片混雜,一片狼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運輝站在村民中間,稚嫩的面孔,抹滿了泥污與汗?jié)n。瘦弱的身體穿著單薄的褂子,咬著牙將一筐筐碎石抬到路面的豁口。細嫩的雙手緊握著粗糙的籮筐繩索,很快便磨出了殷紅的水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運輝,慢些,當心腳下!”身旁的老叔公啞著嗓子喊道,自己卻扛著一根粗木,步履蹣跚地走向橋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運輝來不及回應(yīng),只是用力地點點頭。他學著大人的樣子,將碎石倒入坑中,再用腳奮力踩實。鋤頭與石塊碰撞的鏗鏘聲、村民們短促的號子聲、遠處河水的嗚咽聲,交織成一曲沉重而堅韌的樂章。沒有人哭泣,也沒有人抱怨,只有沉默而迅疾的動作,像在與看不見的敵人搶奪時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,滴落在新填的土石上。他直起酸痛的腰背,望向這片忙碌而悲壯的場景,望向遠處化為焦土的縣城。那一刻,他手中緊握的仿佛不再是籮筐與鋤頭,而是這個苦難民族不肯彎折的脊梁。書本上的“多難興邦”,從未像此刻這般,帶著血與土的重量,深深烙印進他年少的心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暮色籠罩著曬谷場,祠堂方向突然傳來銅鑼聲。運輝沖進家門,正撞見保長對著父親作揖:“文翰兄,明天皇軍……不,日軍要來鄉(xiāng)里巡視,還請您寫幾幅迎賓對聯(lián)?!蹦赣H攥著鍋鏟從灶屋沖出來,保長見狀,嘴里喊著:“嫂子,請文翰兄幫個忙……”腿卻慌亂的往門外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天夜里,運輝被父親從睡夢中搖醒。月光穿過窗紙落在硯臺里,張文翰握筆的手比當年抱垂死嬰孩時更穩(wěn):“你曾祖父連行賄的端硯都敢摔,我們張家人……”話未說完,母親從房間沖了出來,抓起桌上保長送過來的迎賓聯(lián)底稿,就著油燈點著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次日清晨,曬谷場上墨香混雜著硝煙味。運輝鋪開三丈宣紙,腕懸祖父傳下來的狼毫筆,照著父親連夜教的《正氣歌》揮毫。保長盯著“天地有正氣”五個大字臉色發(fā)青,背后日本軍官的皮靴卻深深的陷進了松軟的泥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臘月祭祖那日,運輝在曾祖父牌位前發(fā)現(xiàn)一行小字,拂去積灰,原來是曾祖父任知縣時的座右銘:“寧為清貧吏,不作濁富翁?!蔽萃獗憋L卷著雪花撲進來,母親正把僅剩不多的大米分給躲兵的婦人。運輝忽然明白,那些他從小臨摹的族譜,原是用骨血寫就的傳家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請關(guān)注: 第四章 風雨如晦 壯丁驚變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