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作者:峰儒 美篇號:10242158</p><p class="ql-block">(圖片來自網絡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林子里的寂靜,原不是死寂,是有厚薄,有紋理的。它像一匹攤開了的、微涼的深色綢緞,光滑而完整。然而,那不知藏在何處的野雞,卻“咕咕”地叫了起來。這聲音是鈍的,沉甸甸的,一下,又一下,并不嘹亮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。它不像鳥鳴,倒像是一粒粒渾圓的小石子,被人用漫不經心的手,遠遠地投了過來。那匹光滑的綢緞,便被這石子般的聲響,擊出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、看不見的窟窿。寂靜仿佛流動了起來,從那窟窿的邊緣,微微地、漣漪似地蕩漾開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目光,便從這聲音的窟窿里望出去,落在那幾棵老黃楸樹上。它們的影子,經過一個上午的偏斜,此刻正慵懶地、重重疊疊地鋪在褐色的土地上。光影的界限,并非分明,像是墨滴在宣紙上,暈染開一片濃淡交織的墨韻。熟透了的漿果,成了暗紫色的、飽滿的一點,零星地點綴在枝椏間。它們大概是過于飽滿了,內里正進行著一場無人知曉的、甜蜜的坍塌與發(fā)酵。這發(fā)酵的芬芳,引來了灰喜鵲,它們短促地、歡快地叫著,在枝頭跳躍,那份喜悅,像是被這自然的酒漿微微醺醉了似的。不遠處,一只白頭翁,安詳?shù)亓⒃谝桓椭ι?,偏著頭,用那尖細的喙,一下一下,梳理著翅羽上沾染的陽光。它每動一下,身上便仿佛有金色的粉末,簌簌地抖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只花貓,不知何時也踱進了這幅畫里。它走得極慢,是那種帶著威嚴的、從容不迫的虎步。滿地干枯的落葉,本該是最易出聲的,它的肉蹄踏上去,卻像是裹了絲絨,竟沒有踩痛任何一片。落葉安然地睡著,只在它走過之后,被微風帶起,極輕微地顫動一下。倒是那松樹,像是耐不住這過分的安詳,有意要弄出一點動靜來。一陣風過,樹頂便有簌簌的響動,幾枚被驚動的松針,離開了依偎許久的枝頭,打著旋兒,悠悠地墜落。它們的墜落,不像凋零,倒像是一場深思熟慮的告別。它們跌入的,不僅是樹底下的那片陰翳,更像是跌入了一片無形無影、卻浩瀚無邊的“時間的影子”里去了。去了,便再也尋不見相同的這一枚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冬日暖陽,所有的一切,都各得其所,如常地運行著。這如常,是一種巨大的、令人心安的秩序。我沉浸在這秩序里,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樹,一塊石,融進了這片無言的背景之中。我是一個幸福的旁觀者,用眼睛收藏光影,用耳朵收納寂靜與聲響,心是滿滿的,也是空空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就在這物我兩忘的恬靜中,心頭忽然毫無征兆地一凜。仿佛有一道目光,從極高極遠的地方垂落下來,正正地落在我的身上。我下意識地抬起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天,是一種被洗濯過的、淺淺的藍,像一塊無邊無沿的薄冰。而在那上面,停著一片云。一片獨獨的、小小的白云。它不像別的云那樣蓬松卷曲,而是邊緣清晰,形態(tài)安定,像一葉泊在靜湖上的舟。它就那樣停著,一動不動。我望著它,忽然明白了——它注視我,已經很久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這片林子裡,野雞的鳴叫,漿果的發(fā)酵,松針的跌落,都是它自身生命的一部分,它們從不覺得自己被觀看。而我,這個自詡的旁觀者,卻一直在“看”,在“品評”,在將這一切納入我情感的范疇。我以為我是超然的,是獨立的??蛇@片白云,它無聲地揭穿了我。它讓我忽然意識到,我的存在,我的凝視,本身也成了這景致的一部分,被這片更廣闊、更沉默的天空所凝視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不是一個闖入者,卻也并非只是一個過客。我與那野雞,那灰喜鵲,那跌落的松針,一同存在于這片天地之間。我們共同構成了這個午后的“如?!?。而那白云,它才是那個最終的、慈悲的旁觀者,看著這林間的一切,包括一個偶爾闖入、并因此生出些許感慨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低下頭,不再去看它。但背上卻一直留著那片目光的重量,輕輕的,像一片羽毛,又沉沉的,像一句偈語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