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冬日的陽光的確是好。從晨起的薄金,到午間的明燦,再到傍晚的溫暾,它毫無吝惜地從背后的窗戶潑灑進來,將我,連同這桌、這紙、這筆,一同浸透。后背便總是暖烘烘的,像偎著一個沉默而慷慨的故人。光影在紙頁間緩緩爬梳,微塵在光柱里浮沉,舞著些無始無終的圓。我常擱下筆,只是看著,心里是滿滿的,又空空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友人某日來,蹙眉道:這位置,于風(fēng)水大不宜。背后臨窗,空空蕩蕩,便是“無靠”。心懸氣浮,于前程總是不美。他說得懇切,我聽著,只笑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他說的“靠”,我懂。大抵是一堵厚實的壁,一架滿滿的書櫥,要那種伸手可及、實實在在的“硬”,方能安心。仿佛一世安穩(wěn),終須系于這一磚一木的圍困。這是世情的聰明,無可厚非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但我回過頭,望出窗外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目光越過近處幾片灰蒙蒙的屋瓦,與遠(yuǎn)方參差的樓宇,便再無遮攔。天是邈邈的,時而藍(lán)得像一塊涼潤的玉,時而鋪著絮絮的云。再極目處,便是那隱隱的、青黛色的山的曲線了——是南岳七十二峰么?晴光里,如浮于天邊的一抹黛影;煙雨中,便化作米家山水里一團濕潤的墨痕。而思緒,還要越過它們,去想那山之外,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洞庭。想來此刻,應(yīng)是煙波浩渺,沙鷗翔集,或許正有一葉扁舟,浮在千年詩句那般明凈的波光之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此一想,這逼仄的斗室,霎時闊大了。我這單薄的背脊之后,何曾“無靠”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照看我、予我光明的,是輪回運行的烈日,是宇宙的恩澤。那邈遠(yuǎn)而堅定的,是衡岳的群峰,是亙古的沉默。那流轉(zhuǎn)在思緒里的,是洞庭的波濤,是歲月的浩嘆。我的背,便倚著這光、這山、這水。這光,自“羲和驅(qū)白日”時便照著;這山,自“回雁為首”時便屹立;這水,自“氣蒸云夢澤”時便奔流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般一想,友人的“靠”,倒顯得小了。一堵墻,能予你物理的支撐;而萬里河山,予你的,是一種心神。它告訴你,個人的煩憂得失,在這蒼茫時空里,算得什么?它告訴你,你并非孤立,而是這無盡生生之意中的一環(huán),你的呼吸,與風(fēng)云舒卷本是同一種脈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昔年有僧問:“如何是道?”師曰:“太陽溢目,萬里不掛片云?!比缃裎冶澈筮@蕩蕩虛空,滿滿陽光,不正是此番光景?道,不在有形的墻壁,原在這無垠的虛空里。心若執(zhí)著于“靠”,便如渴鹿逐陽;心若放開,與虛空合一,則山河大地,盡是法身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的光漸斜,染上琥珀的色澤,溫柔得像一個嘆息。桌上的光斑,慢悠悠地,快要爬到筆筒邊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原來,我身后的背景,從不單是那扇窗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此身所靠,是萬里河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此心所安,是無垠之光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