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出生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,那時,我的老家——黃海北部一座僅有五平方公里的小海島,偏遠而又閉塞,像被世界遺忘在煙波浩渺中的一葉孤舟。四望皆是蒼茫的海水,浪濤聲便是天地間最恒久的言語,除了風(fēng)聲、浪聲和人語聲,幾乎聽不到由電波帶來的任何聲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說“幾乎聽不到”,是留有一點余地的,其實隊里有一臺為了收聽天氣預(yù)報而備的“電匣子”,在我們這些孩童的眼中,它不啻于一件通靈的寶物。那是一個方頭方腦的金屬家伙,沉得很,須得大人鄭重地搬將出來。每當預(yù)報有大風(fēng),隊里立馬派人到一座叫“望海樓”的山上,升起“風(fēng)球”,那是無聲的禁令,漁民們望見了它,便收了網(wǎng),泊了船。而我們這群孩子,卻是盼著那“風(fēng)球”的出現(xiàn),因為它的升起,便意味著可以較長時間聽“電匣子”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擠作一團,耳朵恨不得鉆進那蒙著褐色網(wǎng)罩的喇叭里。里面?zhèn)鞒龅奶鞖忸A(yù)報和新聞,我們其實聽不甚懂,但后面跟著的歌曲,卻讓我們又驚又疑。我總癡癡地想,那說話的人、唱歌的人,是怎樣鉆進這冰涼的鐵匣子里去的呢?莫非里頭另有一個我們看不見的、熱鬧非凡的好地方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1964年,時代的風(fēng)終于吹過了那一道海峽。公社辦起了有線廣播,一根細細的電線,便將一個更廣大的世界,鑲嵌到了每家每戶的墻上。那只裝在木盒里的小喇叭,每天早晚兩次,準時響起,聲音尖細刺耳,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。它打破了海島的沉寂,卻也給我們套上了新的時間限制——它不響,世界便是靜默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真正的自在,是1981年家里置辦的那臺老式半導(dǎo)體收音機。它進了家門,是一個亮堂堂的簇新物件,也是那個年代一件時髦的擺設(shè)。它的使命,在起初,幾乎是專為了一件事——聽評書。每日到了那個鐘點,父親便將它擺在桌上,像似在完成一個莊嚴的儀式。旋鈕一擰,“刺啦”一聲,隨即,一個蒼涼、豪邁的聲音便噴薄而出,霎時間,我們那小小的屋子,就成了古時的沙場、江湖的客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單田芳先生那沙啞的嗓子,仿佛被風(fēng)沙磨礪過,有一種奇異的魔力。他“啪”的一下醒木響,雖是從這塑料匣子里傳出,在我聽來,卻比真真的木頭敲在桌上還要驚心。他說《三俠五義》,那錦毛鼠白玉堂的傲氣與俊俏,便仿佛立在你眼前,連他衣角的飄動都看得分明;他說《隋唐演義》,程咬金那三斧頭的憨勇與滑稽,又會叫人忍不住撫掌大笑。我常常是聽得癡了,手里端著的茶忘了喝,漸漸涼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外是現(xiàn)實的、靜默的黃昏,屋里卻是一個刀光劍影、快意恩仇的世界。這“半導(dǎo)體”,它哪里是個無線電的終端,分明是一扇任意門,將我們這些困于大海一隅的人,一霎時便渡到了千百年前,去赴一場英雄的盛會。那份精神的飽足與酣暢,是如今任何影像也替代不了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再后來,我在機關(guān)里升職了,出差的時間多了,便買了一臺小巧的便攜式收音機,常常帶著它駛出海島,走南闖北。在哐當作響的綠皮火車上,在異鄉(xiāng)孤寂的旅舍里,它成了我最忠實的伴。聽的,卻不再是評書了。旋鈕輕輕一轉(zhuǎn),流淌出的便是另一個嶄新的世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鄧麗君的歌聲,像月光下漲起的潮水,柔柔地漫上來,浸得人心里又甜又軟,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惆悵;“池塘邊的榕樹上,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……”羅大佑的嗓音,則將一份青春的躁動與迷茫,直白地唱進你的耳朵里。這不再是聽評書時那種純粹的、向外逃逸的沉迷了;聽這些流行歌曲,你是在向內(nèi)看,看自己的心。那歌詞里唱的,仿佛是自己的那點說不清的心事,那旋律里藏的,好像是自己的那點無端的歡喜與憂愁。在無數(shù)個獨在異鄉(xiāng)的夜晚,這一首一首的流行歌曲,便成了最知心的慰藉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現(xiàn)如今,隨著電視的普及,尤其是智能手機的問世,收音機風(fēng)光不再,已然退出了歷史舞臺。可是在我家里,仍保留了一臺便攜式收音機,我偶爾還會帶上它去遛彎。公園里,年輕人戴著精巧的耳機,低著頭,手指在發(fā)亮的屏幕上飛快地劃動。他們擁有著整個天下的信息,而我,只聽著跟隨我多年的老伙伴發(fā)出的依然清晰的播報聲,便覺得十分親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曉得,現(xiàn)在人手一部手機,什么聽不到呢?即便我們這些老年人喜歡的京劇、評書、老歌,那也是應(yīng)有盡有。可我執(zhí)著地帶它出來,與其說是聽,不如說是一種陪伴,一種留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指尖摩挲著粗糙的塑料外殼,往日的光陰,便仿佛被這小小的匣子收了進來,又重新在我耳邊綻放開來——那里面,有海島的咸風(fēng),有“電匣子”的嗡鳴,有小喇叭的時事,有說書人驚堂木,還有那些陪伴我走過千里萬里的歌聲。這哪里是簡單的懷舊?分明是握著一把開啟過往的鑰匙。輕輕一擰,那些屬于一整個時代的、獨屬于我的回響,便順著指尖的溫度,緩緩流淌開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>(圖片由AI生成,部分網(wǎng)絡(luò))</b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