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并非正門，卻更近幽懷。沒有車馬喧闐，亦少人流如織，游人多從東門涌入，獨留這南門如一冊被匆匆翻過的古籍，靜臥于林泉深處。偶然駐足，才在某一頁的夾縫間，瞥見幾句驚才絕艷的眉批，甚至還有幾行天真未鑿的童言稚語。這些“眉批”，正是默然于石上的名人石刻——它們不是教科書里正襟危坐的正文，而是歷代過客在天地這幅無字奇書旁的即興低語，是情不自禁的一聲喝彩，或一段悠長的沉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在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（武陵源核心景區(qū)）南門入口附近，金鞭溪的起點處，一尊吳冠中先生的青銅坐像靜默如詩，與身旁巨石上的石刻相依相伴。他并未昂首挺立，而是安然端坐于一方“畫板”之前，身形清瘦，目光深邃，右手似握無形之筆，凝望著前方虛空——那里無畫布，卻有三千奇峰奔涌入眼。1979年底，吳冠中踏足此地寫生，歸后寫下《養(yǎng)在深閨人未識——失落的風景明珠》，一紙文章，喚醒沉睡山水，自此張家界蜚聲中外。他不曾揮毫于宣紙，卻以心為墨，以眼為筆，為這片秘境留下了最深情的題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有些石刻，是直白的、熾熱的。那“天下第一奇山”幾個擘窠大字，便屬此類。筆力千鈞，氣勢如虹，每一劃皆似傾盡胸中塊壘，要將初見時的震撼釘入山骨，銘進人心。它不講含蓄，不求婉轉(zhuǎn)，只以最本能的驚嘆，為萬千無言的觀者代言。這是公眾的宣言，是面對奇絕之境時，那一聲集體的、不可抑制的喝彩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黃永玉題寫的“到此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”，是一則藏字的妙語，亦是一句風趣的邀約。表面看是數(shù)字羅列，實則巧妙漏“一”，暗藏“到此一游”之趣；而“二至十”的連綴，又似在輕聲勸說：一次怎夠？須得二三、乃至十次再來。這俏皮的筆法，既見其一貫的幽默天性，又讓游人駐足會心一笑——原來石上言語，亦可如童謠般天真，如謎語般靈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黃永玉另題“第一山水”四字，筆意灑脫，氣韻生動。不似碑銘之莊重，倒像一句脫口而出的贊嘆，直白而有力。它不爭排名，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氣，仿佛在說：此處山水，不必比較，本就第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朱镕基的題詞靜立石上，字跡端方，如其為人。無浮華之辭，無溢美之語，只以簡凈筆觸，留下對這片山水的敬意。那是一種屬于時代的沉實，是高位者俯身時的謙謹與真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李鵬的題詞，莊重而內(nèi)斂，如山風拂過松林，不驚不擾，卻自有回響。字里行間，是對自然偉力的禮贊，亦是對生態(tài)保護的無聲承諾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金庸的題詞，如其文風，蘊俠氣于溫潤之中。他以江湖之眼觀山，見峰如劍，見谷如淵，字字似有輕功踏雪無痕之輕靈，又含俠者寄情山水之曠達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程思遠的題詞，筆意從容，氣象開闊。不事張揚，卻自有一份文人政客共有的胸襟與遠望，如云海翻涌于峰巒之間，靜中有動，藏而不露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胡松華的題詞，似有歌聲縈繞其上。他是以歌者之心題山，字字如音符躍動，仿佛金鞭溪的水聲、林間的鳥鳴，皆可從筆畫間流淌而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錢其琛的題詞，簡潔而深遠，如外交辭令般得體，又不失溫度。他在山石間留下的是克制的贊美，是理性與感性的平衡之語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田紀云的題詞，樸實無華，卻字字踏實。如農(nóng)人耕田，不求奇巧，只愿山水長存，人心常敬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王光美的題詞，溫婉而堅定，如一位母親凝視群山。她的字跡中沒有鋒芒，卻有一種歷經(jīng)滄桑后的寧靜與慈悲，仿佛在說：這山，值得被溫柔以待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撫摸著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，從雄渾的宣告到清瘦的低語，從鄉(xiāng)土的詼諧到天真的計數(shù)，指尖傳來石質(zhì)的冰涼與歲月的粗礪。陽光穿過濃蔭，在字跡上投下斑駁光影，明明滅滅，如同題字者彼時的心緒流轉(zhuǎn)。這些石刻，是名人與凡人共同以山石為紙、以錘鑿為筆寫下的日記。一瞬的感動，被凝固成永恒。風雨剝蝕，苔蘚浸染，非但未損其神采，反為其鍍上一層蒼然包漿，使文字與山石愈發(fā)渾然一體，如血脈相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便是一場奇妙的傳承：吳冠中們看見了山，被其震撼，于是留下文字；那位無名游客，被美景擊中心魄，詞窮之際，索性留下數(shù)字。而今我們這些后來者，先見其字，再循其跡，重新去“看見”那座山。文字與符號成了透鏡，調(diào)校了我們觀山的焦距。當我們佇立于“如斯仙境”旁，或默數(shù)著“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”時，眼中所見，已不只是奇峰異石，更疊印著前人各異的目光與心跳。山與人，因這幾行石刻，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——無聲，卻震耳欲聾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離開時，暮色漸起，南門愈發(fā)幽靜。石刻在漸暗的天光中沉默，如同山體本身的一部分，不再言語，卻仿佛說盡了一切。它們告訴我：再偉大的風景，若無人文的點化，終究是寂寞的；再精妙的文字，若無天地之氣的滋養(yǎng)，也難免流于纖巧。唯有當山之魂與人之靈——無論雅俗，不論莊諧——在這石上鏗然相遇，風景才升華為意境，游覽才成為際會。武陵源的奇峰，是地殼運動的天工造物；而南門的石刻，則是整個文化心靈的深情吐納。二者相望于林泉，共鑄了張家界完整而有溫度的魂魄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