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仿佛是循著一種無聲的召喚而來的。這召喚,不在耳邊,而在心里;不是聲音,卻比一切聲音都更具有穿透力。它沉在江水的底色里,混在兩岸泥土的氣息中,是一種無言的、巨大的牽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站在高高的岸上,腳下是嶙峋的,被千萬年風(fēng)雨與江水磨得失去了棱角的巖石。江風(fēng)很大,帶著水汽的腥涼,撲面而來,有一種不容分說的力量。我極目望去,長江在這里,已不復(fù)上游的跳脫激蕩,也尚未有下游的浩渺從容,它被兩岸陡然收攏的山勢緊緊地夾著,成了一條被迫咆哮的巨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水是渾黃的,那不是污濁,而是一種飽含了時間與生命沉淀的、厚重的顏色。它翻滾著,吐著白沫,形成一個又一個兇險(xiǎn)的漩渦。江心偶爾露出一兩塊黑色的礁石,像巨獸沉默的脊背,水流撞在上面,發(fā)出沉悶而持續(xù)的轟響。那聲音,不像海浪拍岸的清脆,它是一種從地底深處傳來的、壓抑的怒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片雄渾而又令人心生畏懼的景色里,我閉上了眼。風(fēng)聲、水聲、輪船遙遠(yuǎn)的汽笛聲,都漸漸淡去了。我在等待,或者說,我在傾聽那早已消失在時間深處的、另一種聲音。我的腦海里,開始浮現(xiàn)出一些模糊的,由史料與想象交織而成的畫面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想象著,就在這同一條江上,在機(jī)器尚未能完全馴服自然的年代,那些木船,是如何像一片片單薄的樹葉,被江水任意拋擲。它們載著鹽巴、木材,或是其他維系著兩岸生計(jì)的物資,逆流而上。而牽引著這些“樹葉”的,不是風(fēng),不是帆,是一根根粗糲的纖繩,和纖繩另一端,那一群身體幾乎要貼到地面上的、古銅色的脊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們,就是纖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史料上說,他們的號子,因著這航道的險(xiǎn)惡,是高亢而急促的。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呢?它絕不屬于音樂廳里的任何一種美學(xué)范疇。它不是唱出來的,我想,它是被生存的壓力,從肺腑的最深處,一絲一絲擠壓出來的;是被肩頭那磨入骨血的纖繩,硬生生勒出來的;是面對著眼前這吞噬過無數(shù)同袍的險(xiǎn)灘急流,一種不甘的,帶著血性的吶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領(lǐng)唱者的聲音,必定是沙啞的,像被江風(fēng)與歲月磨去了所有圓潤的邊角,每一個字都帶著裂痕,卻又像一面破舊的戰(zhàn)旗,在風(fēng)中有力地?fù)]舞著。他喊出的,或許不是有明確意義的歌詞,而是一連串急促的、指令般的音節(jié)。那是在與死神搏斗時,無暇修飾的,最本能的戰(zhàn)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隨即,是眾人的應(yīng)和。那應(yīng)和,也絕非和諧的合唱。那該是幾十、上百個喉嚨,將生命中所有的氣力,凝聚于一點(diǎn),從胸腔里爆發(fā)出的、沉悶的巨響。那聲音里,沒有旋律,只有節(jié)奏;沒有美感,只有力量。它應(yīng)和著的,不是領(lǐng)唱者的音調(diào),而是腳下每一步的艱難,是纖繩每一次危險(xiǎn)的繃緊,是心臟在極度負(fù)荷下,那沉重如擂鼓的跳動?!班恕颍∴恕?!” 這些簡單的、力量型的襯詞,就是他們與自然角力時,唯一的、共同的武器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聲音,是屬于這長江,屬于這險(xiǎn)峻的航道的。它是這段黃河水與黑色礁石共同譜寫的,生命交響曲中最悲愴的樂章。它高亢,是因?yàn)椴蝗绱耍銦o法穿透江濤的怒吼,無法統(tǒng)一眾人的步伐;它急促,是因?yàn)樵谀巧酪痪€的勞作里,容不得半分舒緩與喘息。這號子,就是他們生命的鼓點(diǎn),是他們在巨大的、沉默的自然力面前,用血肉之軀奏出的、最倔強(qiáng)的抗?fàn)帯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思緒,又飄向了那條名叫神農(nóng)溪的支流。材料里說,那里的號子,是舒緩悠長的,融合了山民歌的特色。那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了。峽谷更深,水流或許稍緩,但“逆水行舟”的艱辛,本質(zhì)并無不同。只是環(huán)境變了,那從生命里流淌出的聲音,也便換了韻致。那領(lǐng)唱者的聲腔里,或許會少幾分與急流搏殺的慘烈,多幾分與幽谷對話的蒼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也許會唱出更完整的句子,那些句子,或許就藏著某個纖夫?qū)h(yuǎn)方妻子的思念,或者是對山外世界的朦朧想象。眾人的應(yīng)和,也不再是雷霆萬鈞的爆發(fā),而是一種綿延不絕的,如同溪流本身一樣的喘息與呻吟。那悠長,不是閑適,是另一種形態(tài)的疲憊,是將巨大的痛苦拉長了、揉碎了,融化在每一個悠長的呼吸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無論是高亢急促,還是舒緩悠長,那領(lǐng)唱與齊唱的形式,卻是一以貫之的。這簡單的形式里,藏著一種古老的,關(guān)于群體生存的哲學(xué)。領(lǐng)唱者,是靈魂,是眼睛。他的聲音,為所有人指明了力的方向,統(tǒng)一了生的節(jié)奏。在那震耳欲聾的江濤聲與命運(yùn)的壓迫感中,個人的意志是渺小的,極易被恐懼與疲憊所摧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唯有這領(lǐng)唱的聲音,像迷霧中的燈塔,將散亂的個體,凝結(jié)成一個有共同呼吸、共同心跳的生命整體。而那齊唱的、力量型的襯詞,便是這生命整體所迸發(fā)出的、實(shí)實(shí)在在的能量。一呼一應(yīng),一領(lǐng)一和,是命令與服從,是指引與踐行,是精神與力量的完美結(jié)合。這號子,便是他們社會的雛形,是秩序的源頭,是他們在絕境中,所能構(gòu)建的、最堅(jiān)固的堡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忽然,一陣尖銳的汽笛聲將我從遐思中驚醒。一艘現(xiàn)代化的白色游輪,正穩(wěn)穩(wěn)地、幾乎是悄無聲息地,切開渾黃的江水,向上游駛?cè)?。甲板上站滿了游客,五彩的衣衫在風(fēng)中飄蕩,他們舉著手機(jī)和相機(jī),對著兩岸的風(fēng)景“咔嚓”作響。江面上,再也見不到那匍匐前行的木船與纖夫的身影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一種巨大的失落感,混雜著一種歷史的荒謬感,瞬間攫住了我。我所站立的地方,我所聆聽的“聲音”,已然成了一座無形的,關(guān)于一種逝去生活方式的博物館。我們這些現(xiàn)代的闖入者,乘著機(jī)械的力,輕松地來到了這曾經(jīng)的“戰(zhàn)場”,以一種觀光客的、審美的眼光,來憑吊那血與淚的過往。我們贊嘆風(fēng)景的壯麗,我們想象號子的“原生態(tài)”,我們甚至將其作為一種“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”來研究、保護(hù)??墒牵覀冋娴亩媚锹曇衾锼囊磺袉?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不懂得一根纖繩勒進(jìn)皮肉,直至麻木的那種疼痛;不懂得在烈日與暴雨下,喉嚨渴得冒煙,卻只能舔一舔渾濁江水的那種焦灼;不懂得看著身邊的同伴,被一段崩斷的纖繩掃入江中,瞬間被漩渦吞沒,而自己卻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,必須立刻跟上號子節(jié)奏的那種絕望與麻木;更不懂得,當(dāng)那哀怨的聲腔響起時,一個沉默的漢子,內(nèi)心對命運(yùn)所發(fā)出的,最無力也最悲涼的詰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號子,從來就不是藝術(shù),它是生存本身,是赤裸裸的、毫無詩意的苦難。我們今天所追懷的,恰恰是他們拼盡一生想要掙脫的命運(yùn)。這真是一個令人悵惘的悖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緩緩地沿著江岸行走,腳下的碎石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。我試圖尋找一些痕跡,一些能證明那群人,那些聲音確實(shí)存在過的、物質(zhì)性的證據(jù)?;蛟S,在某個被風(fēng)雨侵蝕的石縫里,還嵌著一枚當(dāng)年磨斷的、生了厚厚鐵銹的纖繩搭扣?或許,在某塊特別光滑的巖石上,那深深的凹痕,不是天然的造化,而是無數(shù)雙草鞋、無數(shù)個腳印,經(jīng)年累月,用生命磨出的“步道”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什么也沒有找到。時間與江水,是最無情的清潔工,它們早已將那些具體的、個人的印記,沖刷得干干凈凈。那成千上萬的纖夫,他們沒有留下名字,沒有留下肖像,他們就像江灘上這些數(shù)不清的卵石,被歷史的洪流裹挾著,最終沉入了無聲的江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是,我真的什么也沒有找到嗎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停下腳步,再次凝望著那亙古奔流的長江。我忽然覺得,那消失了的聲音,其實(shí)并沒有真正消失。它只是換了一種形式,融入了這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。那領(lǐng)唱者高亢的指令,化作了風(fēng)穿過峽谷的呼嘯;那眾人低沉的應(yīng)和,變作了浪頭拍打礁石的轟鳴;而那節(jié)奏,那推動著木船一寸寸逆流而上的、頑強(qiáng)的節(jié)奏,不就是這江水自身那永不停歇的,向前向前的脈搏嗎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一聲從江底來的嘶吼,或許,本就是長江自己的聲音。是這片土地,這險(xiǎn)峻的峽谷,這湍急的河流,將它那沉默的、巨大的力量,注入了那些古銅色的、卑微的軀體之中,借由他們的喉嚨,完成了一次次驚心動魄的吶喊。纖夫們是器皿,是通道,他們用自己短暫的、充滿苦難的一生,承載并宣泄了這天地間一種原始的、蠻荒的偉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想到這里,我心中那最初的悲憫與感傷,似乎被一種更為浩大,也更為冷靜的思緒所取代。個體生命的微末與易逝,和自然力量的恒久與磅礴,在此刻形成了一種殘酷而又壯美的對照。那些纖夫,他們的生命是悲劇性的,但他們所參與并構(gòu)成的,那人與自然的宏大抗?fàn)?,卻具有一種超越了個體命運(yùn)的、史詩般的壯麗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天色向晚,江面上的風(fēng)愈發(fā)冷了。我該離開了。轉(zhuǎn)身離去時,我仿佛覺得,那渾黃的江水,那嗚咽的江風(fēng),以及我腳下這沉默的、布滿刻痕的大地,都在用一種我剛剛學(xué)會聆聽的語言,向我低訴著一個關(guān)于力量、苦難與尊嚴(yán)的、古老的故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那一聲從江底來的嘶吼,將永遠(yuǎn)回蕩在我,以及每一個愿意側(cè)耳傾聽的后來者的心里。它不是挽歌,它是一個民族在負(fù)重前行時,留在其血脈記憶深處的、永不磨滅的印記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