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山里的路，從來不是走出來的，而是一步步用脊梁扛出來的。小時候，我常坐在西北鄉(xiāng)渫水河畔的雞公灘老渡口附近，倚著家門口的那棵盤根錯節(jié)的老柚子樹，看那些從深山歸來的一群挑腳人。他們肩上擔著比人還高的貨物，喘息如風箱拉動，汗水順著脊梁溝蜿蜒而下，浸濕了衣襟，仿佛剛從雨中跋涉而出。他們不言語，只聽見一聲聲“嗨唷——嗨唷——”自胸腔深處滾出，粗糲而沉重，震得路旁的樹葉簌簌輕顫。那不是吆喝，是靈魂在重壓下迸發(fā)的回響，是血肉之軀一寸寸頂著命運攀爬的證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常說，他父親——我的祖父，也曾是這山道上的一員挑夫。那根扁擔，經年累月磨得油光發(fā)亮，像涂了一層歲月的漆，貼在肩上穩(wěn)如磐石，不滑也不傷皮肉，早已成了他最老的伙伴。早年不通公路，山里人要鹽、要煤油、要布，全靠這根扁擔從外頭挑進來；山里的桐油、藥材、山貨，也全靠它一擔擔運出去。一趟來回幾十里，翻過陡嶺，跨過險溪，往返仙陽與南北頓之間，腳底板磨破了，就用草繩纏住繼續(xù)走。后來父親長大，也隨祖父踏上這條挑運之路。我曾問他：“爹，累不？”他咧嘴一笑：“咋不累？可不吃這苦，哪來的飯吃？”那笑容里竟透著一股倔強的驕傲，仿佛他肩上扛著的不是百斤重擔，而是全家人的命脈與希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十二歲那年，我也曾偷偷試過這挑夫的滋味。有一天悄悄取下父親的扁擔，兩頭掛上空撮箕，去灰窯廠試著挑生石灰（CaO）賺錢，四十余斤的擔子，還沒走出窯便已壓得直不起腰。才走半里地，肩膀紅腫如灼火燎過，腳底磨出血泡，每邁一步都鉆心地疼。可那些老挑腳們，赤著黝黑的上身，穿著補丁摞補丁、洗得發(fā)白的短褲，一步一顫地向下挑至?？吭诤舆呇b灰的木船，他們的背影在陡峭的山路上被拉得細長，宛如永不傾倒的剪影。他們不抬頭看天，也不望山色，只盯著腳前那一尺土地，仿佛只要腳步不停，再高的山坡也能被踩在腳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山風掠過耳際時，忽有低沉的號子聲傳來：“嗨唷嗨唷，小扁擔壓肩膀……”那調子粗啞且沙啞，卻帶著一股撕不開、扯不斷的韌勁，像老藤纏著懸崖，死也不肯松手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，這哪是在趕路？這是在與日子搏命，是用肩膀作秤、以腳步為尺，一擔一擔把生活從貧瘠的山溝里挑出來，挑向炊煙升起的地方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，村外修通了公路，貨車轟隆隆駛進山谷，挑腳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記憶深處?？扇缃衩慨斘易咴谄教沟乃嗦坊虬赜偷郎?，總覺得腳下踩著的不只是砂石與瀝青，還有那些被無數(shù)雙腳磨平的石階，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晨昏，和那一聲聲穿透云霧、回蕩在群山之間的“嗨唷”。他們沒有留下名字，也沒有立碑記功，可他們的腳印，早已深深嵌入大山的骨血之中，成為這片土地沉默的脊梁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