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作者：峰儒 美篇號：10242158</p><p class="ql-block">（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）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蜷在廣場的長椅上，緩慢地伸了個懶腰，那動作如同被揉皺的報紙，徒勞地試圖恢復(fù)平整。他身旁那只灰白相間的哈士奇，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舔舐著他的手背和臉頰，接著又轉(zhuǎn)過頭去，一下下地舔著旁邊那尊冰冷沉默的“城市守望者”銅像底座。大概只有狗才能嗅出他身體里那被時光咀嚼過、沉淀下來的氣息——微苦、冷清、懨懨的，仿佛昨夜文火細細煎熬后棄置的藥渣。他感覺自己像被篩下來的無用部分——病痛、懈怠、遲緩，只配留給自己反復(fù)地撫摸、揉搓、捶打。最終，他也順從了那個被他人反復(fù)念叨的詞語——安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，叫老安。哈士奇是他唯一的陪伴，名字叫石頭。每日清晨與黃昏，老安便牽著石頭，一步拖著一步，沿著固定路線穿越這座城市。他每天兩次走過廣場，穿過那些放風(fēng)箏的孩子、跳舞的大媽和追逐嬉笑的情侶，最終抵達銅像腳下。他坐在長椅上，石頭便溫順地臥在腳邊。他常常對著銅像低語：“老兄弟，今天我又來了?！笔^有時會抬頭，濕潤的眼睛望望他，又望望那尊沉默的銅像，仿佛在確認著什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總對銅像喃喃低語：“老兄弟，你比我強，至少還站著，有人天天給你擦洗?！彼植诘氖种笩o意識地摸索著膝蓋骨突出的部位，那是多年以前在風(fēng)霜雨雪中硬扛出來的印記。石頭的舌頭總是及時地湊上來，帶著溫?zé)岬奈拷?，一遍遍舔舐那隱隱作痛的關(guān)節(jié)。那濕潤的暖意，似乎真的能短暫驅(qū)散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。他有時會拍拍石頭毛茸茸的腦袋，低聲絮叨：“也就你還記得我這兒疼了?！笔^喉嚨里發(fā)出呼嚕呼嚕的聲響，算作回應(yī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安偶爾會向銅像說起那些遙遠的日子。他聲音低沉，像在翻動一本積滿灰塵的舊書：“……那年冬天，雪比人都高，我們踩著前一個人的腳印往前走，冷得連哈氣都凍在眉毛上……”話未說完，一陣猛烈的咳嗽驟然襲來，如同狂風(fēng)刮過枯枝，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體撕碎。他慌忙伸手去捂嘴，身體蜷縮成更小的一團。石頭立刻緊張地站起來，急切地用腦袋拱著他的腿，喉嚨里嗚咽著，溫暖的舌頭一遍遍舔舐他枯瘦的手腕，像是笨拙地試圖堵住那咳嗽的源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咳嗽終于平息，他喘著粗氣，額上滲出虛汗。他疲憊地靠回椅背，喃喃道：“老啦，只剩下一把渣子了……”他望向石頭，發(fā)現(xiàn)它不知何時又湊到了銅像基座旁，正起勁地舔著上面一道深深的裂縫，專注得仿佛里面藏著什么稀世珍寶。一絲難以言喻的涼意悄然爬上老安的心頭，他移開目光，望向廣場上那些活色生香的景象，它們?nèi)绱缩r活，卻又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、無法穿透的毛玻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日午后，太陽曬得人昏沉。老安迷糊醒來，發(fā)現(xiàn)石頭不在腳邊。他心頭一緊，急忙四下張望，只見石頭正蹲在銅像基座那道裂縫前，兩只前爪奮力地刨著，泥土碎石濺起。老安心頭那點涼意陡然凝成了冰——連它也要走了嗎？他喉嚨發(fā)干，想喚它，卻發(fā)不出像樣的聲音，只能頹然看著。石頭似乎終于扒到了什么，竟從裂縫里叼出一個東西，轉(zhuǎn)身朝他跑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石頭把東西放在老安膝頭，然后坐定，熱切地望著他，尾巴輕輕掃著地面。老安低頭看去，那是一個蒙著厚厚綠銹的金屬圓片。他疑惑地撿起來，用袖子使勁擦掉表面的泥垢，銹跡之下，一個模糊卻熟悉的五角星輪廓逐漸顯露出來。他干枯的手指猛地一顫，圓片幾乎脫手。記憶如同沉船突然浮出水面——那是他的軍功章！當年得知兒子病重，他匆匆趕回，慌亂中遺失了它，后來怎樣也尋不到。他以為早已被城市的塵埃徹底吞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摩挲著那枚失而復(fù)得的勛章，粗糲的銹跡摩擦著掌心。石頭溫?zé)岬哪X袋輕輕蹭著他的膝蓋，喉嚨里發(fā)出滿足的低鳴。老安抬起頭，目光緩緩掠過石頭亮晶晶的眼睛，最終落在面前那尊沉默的銅像上。銅像依舊矗立，日復(fù)一日，風(fēng)雨無阻地守望著廣場上奔流不息的人群，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哨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老兄弟……”老安的聲音哽在喉嚨里，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。他緊緊攥著那枚冰涼的勛章，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石頭溫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褲料，源源不斷地傳遞上來。他長久地凝視著銅像斑駁的、歷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面容，像在辨認自己失散多年的倒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原來安享不過是個華麗的謊言。唯有守望，才是時間深處唯一沉默的真相——銅像守望著喧囂的廣場，石頭守望著他，而他守望著記憶中那條風(fēng)雪彌漫、被深深踩踏過的路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