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朱漢D的家人”群里，靜靜躺著一個名為“zhu3hu0hua2 pin4yin3.pdf”（朱湖話拼音）的文件。這是二哥從卡爾加里發(fā)出來的——他用三十五年清華建筑系的嚴謹，為即將消逝的朱湖鄉(xiāng)音繪制最后的圖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前天中午，加拿大那邊已是半夜。二哥在群里發(fā)來一行“nn5ya2 kan4haer da4zhu zhu3hu0hua2 hao5deng5 bo.”接著說：“你們讀一下試試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這行拼音出現(xiàn)在群里時，大姐回復了：“怎么讀？nn5y……這樣讀？還是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侄女雨婷用文字翻譯“你丫看哈兒達句朱湖話好懂啵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我，對著“nn5ya2 kan4haer da4zhu……”這行天書般的密碼，眼前浮現(xiàn)的卻是父親2005年從二哥北京家里回來跟我說的一番話：“你二哥要去加拿大工作了，我肯定不能阻擋他的前途，我只說就怕我這把松松垮垮的老骨頭不經(jīng)活，將來哪天去世了你二哥都趕不回來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2011年7月25號，父親去世，我們聯(lián)系二哥，只說父親病得很嚴重，趕緊回來。簽證、機票、轉機，三天后他跪在靈堂前以頭觸地痛哭失聲，六十五歲的父親靜靜躺在冰棺里。父親彌留的頭一天，一直往窗外看，總是問我：“二哥回來沒有？”可是7月25號的上午，父親卻不再問，而是把手搭在我的手上，輕輕地撫摸我，勸我休息，說自己已經(jīng)好多了。等到我實在熬不住，在父親病床前的草席上朦朦朧朧似睡非睡之際，聽到父親低聲交代大哥說細叔幫忙墊付了100塊錢禮金，一定要記得還。然后又好像說想吃三大碗肉，最后感覺好像是父親慈愛的目光看著我，撫摸我的額頭，跟我說他要找他媽媽去了。我驚醒過來，只見大哥摟著父親凄厲呼喚：“爺呀！爺哎！爺呀?。?！……”可是父親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此，二哥的拼音表里，“趕不回”三個字的注音格外復雜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在群里解釋：“數(shù)字是聲調。比如kan4，聲調和數(shù)字5是一樣的?！笨芍旌絹碓蕉嗟哪贻p人早已分不清“去”字的兩種發(fā)音——去哪里念“qi七”，“過去”念“渠”。更沒人懂得“綠毛”這個詞在朱湖話中的精妙：既能形容一個人很厲害，也可以形容人蠻橫無理，還可以形容執(zhí)拗或者行事狠厲兇殘。今天下班后在家附近的超市買菜，遇到個人用瑞昌話打電話，沖他打了個招呼，攀談起來得知我是瑞昌朱湖人，那個姓柯的老鄉(xiāng)對著我豎起大拇指說“朱湖人綠毛得要死！”還以為他夸我那個村厲害呢，油然而生一種自豪，瞬間決定寫篇文章，就叫《“綠毛”的朱湖人》。細想又覺得自己好像還沒使用過這個詞兒，不太明白它的內涵，于是跑到琥公后裔群發(fā)問。有人告訴我在方言里這高低是個貶義詞，愛平說瑞昌市區(qū)的人用得比較多，我們用的同義詞是“燦勒死”。但我覺得完全可以發(fā)揚光大一下做做褒義詞也不賴，就說我二哥，讀書稍微花了點心思，就成了我們村里第一位考上清華大學的，夠不夠綠毛？夠不夠燦？還有，除了朱湖人，你見過誰能用拼音給自己的家鄉(xiāng)話總結出六個聲調，甚至覺得自己的家鄉(xiāng)話比普通話還高級的？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哥今年暑假帶著二嫂和侄子侄女回國，二嫂說或許退休之后會半年住在九江半年住在加拿大。其實我很清楚，隨著三個孩子在加拿大出生成長，卡爾加里的生活已是無法連根拔起的現(xiàn)實。于是，這份屬于朱湖人“綠毛”的執(zhí)拗，全部傾注在那113.1KB的PDF文檔里。他說：“這個拼音看起來非常陌生。我給這段話配了一點兒朱湖話拼音，是按照朱湖話的習慣配的……假設有人想學標準的朱湖話（估計不會有），那只要學會0~5這六個數(shù)字就學會了所有的聲調，再把拼音學會了就可以自己拼著讀出來了。在朱湖的人越來越少，按照這個趨勢，會說朱湖話的人逐漸會消失，用拼音可以把朱湖話保留下來。否則如果只用漢字，以后的人很難知道讀音是什么，都會變成普通話的發(fā)音……現(xiàn)在實際情況是年輕人根本不在乎朱湖話，不知道珍惜……隨著年齡大的人的逐漸逝去，朱湖話會慢慢消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刻，我仿佛看見編寫朱湖話拼音的二哥眼里燃燒著的，正是我們朱湖人那種聞名瑞昌的“綠毛”勁頭——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，一種在數(shù)字洪流里為鄉(xiāng)音筑壩的孤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小心翼翼保存了朱湖話拼音文檔。那些用0-5數(shù)字標注的聲調，那些比普通話多出的聲母韻母，不只是鄉(xiāng)音的標本，每一個拼音，都是他無法返鄉(xiāng)的舊船票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當我又一次在深夜點開PDF，試著念出“zhu3hu0hua2”時，突然明白——離家最近的是家鄉(xiāng)話。 這些看似冰冷的拼音符號，承載的是朱湖六百多年的地域文化、朱家人二十多代的家族記憶活化石和一個游子全部的情感認同。無論身在卡爾加里還是九江，一句地道的朱湖話，就能瞬間將我們拉回村口的朱湖村碑下，感受到那份獨特的溫暖與歸屬。這種由鄉(xiāng)音鄉(xiāng)愁構筑的情感鏈接，是任何標準語言都無法替代的；它是游子心中最柔軟的角落，也是文化血脈得以延續(xù)的根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哥在云端建造的，不是語言學的方舟，而是所有朱湖游子永遠的精神食糧。當鄉(xiāng)音終將沉寂于現(xiàn)實，這些數(shù)字和字母，會成為我們靈魂的歸途。這個“綠毛”的朱湖人或許只是做了件徒勞無功的事，想保護和傳承自己的方言，這是守護共同的根與魂最具體最深情的方式。文檔里面他精心標注的拼音和聲調，不再冰冷陌生，它們是一位游子能帶走的全部故鄉(xiāng)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