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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鍋煙火，半生溫情

藝齋

<p class="ql-block">一鍋煙火，半生溫情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文/張林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人間的至味，往往藏匿于最樸素的煙火之中。它不似山珍海味那般，帶著一絲疏離的矜貴，也不像宮廷御膳那樣，講究繁復(fù)的工序。相反，它更像一位溫厚的長者，于悠悠歲月之中，默默守候著一鍋暖意融融的湯，一盞溫馨陪伴的燈火。于我而言，這盞燈，這鍋湯，便是父親親手烹制的那一鍋“大骨燉心肺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道菜，聽其名，似乎帶著幾分江湖的粗獷與質(zhì)樸，遠(yuǎn)不如“佛跳墻”那般禪意深遠(yuǎn)，也不及“開水白菜”那般返璞歸真。然而，正是這份不加修飾的“土氣”，才讓它擁有了直抵人心的力量。它是一道時間的藝術(shù)，一場關(guān)于耐心與火候的修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，首先涌出的，便是父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。那時的他在食品公司工作，對食材的脾性了如指掌。處理心肺，是這道菜的第一重考驗，也是父親展現(xiàn)其匠心的序章。他總說：“去蕪存菁，方得本真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新鮮的心肺，需先灌水膨脹，讓里面的污垢隨水流出，待心肺經(jīng)灌水膨脹通體透出紅潤的粉色后，再在清水中反復(fù)揉洗，直至水色清澈，仿佛洗盡鉛華，才顯露出其內(nèi)里最純粹的肌理。隨后，便是焯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鍋中清水漫過，投入幾片生姜和整根的蔥葉。姜之辛，蔥之清，如同兩位忠厚的衛(wèi)士，在此刻聯(lián)手，將那縷若有若無的腥味之氣驅(qū)逐殆盡。二十分鐘的文火慢煮，是初步的凈化，也是一次溫柔的喚醒。撈出后，待其稍涼，父親便會手起刀落，將其切成厚薄均勻的片狀，靜候下一場華麗的蛻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真正的風(fēng)味，始于“煉”與“燉”的交響。鐵鍋燒熱，父親從不吝惜豬油。那一塊晶瑩的豬油下鍋，瞬間“滋啦”一聲，化作一片金色的油光，滿室生香。這便是俗語所說的“豬油炒菜，香掉下巴”。待油溫恰到好處時，姜片與蔥葉再次登場，在熱油中爆香，那股子霸道的香氣，是開啟味蕾盛宴的號角。緊接著將切好的心肺片傾入鍋中，與熱油激烈碰撞。父親手持鍋鏟，沉穩(wěn)而有力地翻炒，逼出其中殘留的水分。隨著“刺啦”聲漸歇，心肺的邊緣微微卷曲，呈現(xiàn)出誘人的焦黃色時，一場“爆炒”的淬煉便告完成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此時，摻入滾水，水量需一次加足，講究“原湯化原食”。鍋中湯面翻滾，如沸水煮星，隨即投入幾顆沙仁果與八角。沙仁果的異香，帶著一絲熱帶的神秘；八角的醇厚，則賦予了湯底沉穩(wěn)的基調(diào)。大火燒開，湯色迅速變得濃白，仿佛將所有的精華都熬煮了出來。緊接著，一鍋沸騰的珍饈被父親小心翼翼地轉(zhuǎn)入一口厚重的大鐵鍋，這里，才是它最終修煉成“仙”的道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最后的步驟，是點睛之筆，也是父親獨到的秘方。他會取出一個小紙包，里面是幾味十分尋常卻至關(guān)重要的藥材：幾片當(dāng)歸，幾根黨參，一小撮枸杞。當(dāng)歸補血活血，其獨特的藥香能為濃湯注入一絲溫潤的靈魂；黨參益氣生津，讓湯汁的口感更加豐腴柔和；枸杞則如紅寶石般點綴其間，添上一抹甘甜與明艷。這三味藥材，不求其藥效之峻猛，只取其氣味之和諧，正應(yīng)了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中“藥食同源”的古老智慧。蓋上鍋蓋，轉(zhuǎn)小火，剩下的，便交給了時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三個小時的慢燉，是一場漫長而美好的等待。廚房里，水汽氤氳，香氣如無形的絲線，纏繞著屋梁，鉆進(jìn)每一個人的鼻孔，勾引著腹中饞蟲。那香氣，是復(fù)合的，層次分明的。初聞是豬油與肉香的濃烈，再品是香料的辛香，細(xì)嗅之下，又有藥材的清苦與甘甜在鼻尖繚繞。它不像任何一種單一的香氣，它是“家”的味道，是溫暖、是安逸、是期待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當(dāng)父親揭開鍋蓋的那一刻，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。鍋中的湯色已然奶白醇厚，心肺片燉得酥而不爛，吸飽了湯汁的精華，浮浮沉沉。那熱氣裹挾著濃香撲面而來，足以讓任何山珍海味都黯然失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，這道菜的精髓，還在于那一碗靈魂蘸水。父親稱之為“打糊海椒”。取幾枚干辣椒，放入無油的干鍋里，用小火慢慢焙炒。直炒至辣椒表皮焦黃，散發(fā)出一種近乎糊香的獨特氣味，然后盛出，待轉(zhuǎn)涼后置于掌心，輕輕揉搓，便成了粗細(xì)不一的糊辣椒面。這糊辣之香，是西南飲食文化中一種極致的味覺體驗，焦、香、辣渾然一體。將這糊辣椒面放入碗中，加鹽、花椒粉、雞精、味精，再撒上一把翠綠的蔥花和香菜末。最后，舀一勺滾燙的大骨心肺湯澆入其中，“刺啦”一聲，所有香氣被瞬間激發(fā)，攪拌均勻，一碗色澤紅亮、香氣逼人的蘸水便大功告成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吃的時候，用筷子夾起一片燉得軟糯的心肺，在蘸水中輕輕一蘸。那糊辣椒的焦香、花椒的麻香、蔥花的清香，與心肺本身的醇香、湯汁的鮮美，在口腔中瞬間引爆。味蕾仿佛經(jīng)歷了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，層層疊疊，回味無窮。父親常說，這味道，“可比三珍海味”。年少時，我以為這只是父親的夸張之詞，長大后才明白，他所言非虛。三珍海味，滿足的是口腹之欲的極致；而這一鍋大骨心肺湯，慰藉的卻是漂泊靈魂的鄉(xiāng)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童年到如今，這道菜我和兄弟姐妹吃了數(shù)十年，卻從未感到厭倦。它早已超越了一道菜的界線，成為我和兄弟姐妹生命中的味覺坐標(biāo)。每一次品嘗，都像是在與過去的時光重逢。我仿佛又能看到父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，聽到鍋碗瓢盆的交響，感受到那份被煙火氣包裹的、無言的父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世間，總有一些味道，能頑固地鐫刻在記憶的深處?；蛟S它難登大雅之堂。卻承載著最真摯的情感。那一鍋大骨燉心肺，便是如此。它用最樸素的食材，最家常的烹飪，熬煮出了歲月的濃香，燉出了半生的溫情。它告訴我，真正的美味，無關(guān)乎食材的貴賤，而在于烹飪者的用心，以及品嘗者心中那份對家的眷戀。一鍋煙火，足以慰風(fēng)塵；半生溫情，盡在此味中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