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《金瓶梅》里處處充斥著謊言，第四十二回“賞元宵樓上醉花燈”，這個章回由謊言組成，從西門慶、應(yīng)伯爵，到謝希大、祝實念，乃至于小廝玳安兒，每個人幾乎一張嘴說的就是謊話，隱藏在謊話背后的，則是金瓶作者對人性的深刻洞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此回中，西門府為李瓶兒慶生，各家堂客女眷紛紛來訪，西門慶無事，便帶著應(yīng)伯爵一起去獅子街看燈火，兩人在樓上喝酒，居高臨下，看到昔日結(jié)拜的十兄弟謝希大、祝實念兩人，陪著一個戴方巾的客人在路上行走，西門慶心中生疑，便讓小廝玳安把謝希大叫上來問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單看情節(jié)本身，似乎無聊至極，無非是家長里短的扯閑話，并沒有明確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(jié)可供欣賞，既如此，不妨給諸君進行一個簡單的解析，將其中的謊言成分一一拆解出來，與諸位一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謊言一，西門慶以看燈火散心為由，來獅子街吃飯喝酒，實則是為了行“淫事”，且看他命人將韓道國之妻王六兒接來，置于樓下，其目的就是為了看燈之后的風(fēng)流快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應(yīng)伯爵顯然能看到這一層，當(dāng)晚的宴席突然結(jié)束，就是因為應(yīng)伯爵借口上廁所，帶著謝希大、祝實念等人匆匆離開，因為他明白西門慶接下來要跟王六兒干什么，他得拾趣地騰地方——從這一細節(jié)可知，應(yīng)伯爵識眼色的能力確非常人所及，眾結(jié)拜兄弟里西門慶獨喜伯爵，是有道理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謊言二，當(dāng)晚西門慶還叫來兩個唱的，分別是董嬌兒、韓玉釧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非常有意思的是，這兩個歌妓也被安排在樓下，和王六兒在一個屋里，兩個歌妓看著這位年約三四十歲，風(fēng)騷不改、風(fēng)韻猶存的王六兒，兩個人笑著碎碎念，不知道這位婦女是誰，于是兩人詢問玳安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玳安當(dāng)然不可能說實話，只騙兩人說“俺爹大姨人家，接來看燈的”，玳安這句隨口而出的謊話，卻對兩位歌妓對王六兒的態(tài)度產(chǎn)生巨大的影響，兩人趕緊跑到房里，對著王六兒就磕頭行禮說“俺們頭里不知是大姨，大姨休怪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細想之下，令人噴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謊言三，西門慶從樓上看見謝希大、祝實念陪著一位戴方巾的客人，便出言詢問應(yīng)伯爵是否認得此人，應(yīng)伯爵的回答著實值得回味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人看了一回，西門慶忽見人叢里謝希大、祝實念，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，指與伯爵瞧。因問：“那戴方巾的，你可認的他？”伯爵道：“此人眼熟，不認的他?！薄緤A批：活賊?！课鏖T慶便叫玳安：“你去下邊，悄悄請了謝爹來。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西門慶十分虛榮，看見昔日結(jié)拜兄弟巴結(jié)別人，心里就有些不得勁，他讓玳安把謝希大叫上來，還專門叮囑“休叫祝麻子看見”，可見西門慶待兄弟也有高低之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位戴方巾的客人便是后文隆重登場的王三官，他和李桂姐暗中廝混，因此惹得西門慶不悅，后文中西門慶徹底跟李桂姐一家斷絕關(guān)系，也是從這里開始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應(yīng)伯爵說“此人眼熟，不認的他”，若是不認得，如何還能眼熟——張竹坡此處用“活賊”二字評價伯爵，恰如其分，正如格非《雪隱鷺鷥》所分析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應(yīng)伯爵好為“囫圇語”，說此人眼熟，表明伯爵與此人時常照面；推說不認得他，是因為應(yīng)伯爵知道，王三官眼下正與西門慶包養(yǎng)的妓（女）李桂姐暗中來往。西門慶與王三官，他哪個也不愿意得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謊言四，謝希大被玳安叫住，得知西門慶在樓上，便故意朝著人多的地方岔開，甩掉了祝實念和王三官，上樓后看見西門慶、應(yīng)伯爵正一起喝酒聊天，謝希大便調(diào)侃西門慶說：<b>哥來此看燈，早晨就不呼喚兄弟一聲？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西門慶的回答是：<b>我早晨已托應(yīng)二哥到你家請你去，說你不在家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當(dāng)然是謊話，應(yīng)伯爵一大早來西門府，是為了處理李三、黃四向西門慶借貸的事，說完這件事，兩人便來到獅子街看燈，哪里有時間去請謝希大，西門慶這話僅僅是隨口謅的外交辭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應(yīng)伯爵一聽即懂，在謝希大和他打招呼時，他便順著西門慶的謊言繼續(xù)發(fā)揮說：<b>哥使我先到你家，你不在，我就來了，和哥在這里打了這回雙陸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我們讀者站在上帝視角，則清楚地知道當(dāng)天應(yīng)伯爵和西門慶的全部行程，他們倆是一起來的獅子街，壓根沒叫過謝希大。</p> <h3>謊言五，西門慶問謝希大，剛才他跟隨的那位方巾客是誰，謝希大便將其中內(nèi)情悉數(shù)告訴給西門慶：</h3></br><p data-track="72">西門慶因問：“那戴方巾的是誰？”希大道：“那戴方巾的，是王招宣府里王三官兒?！緤A批：王三官出現(xiàn)。】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，要問許不與先生那里借三百兩銀子。央我和老孫、祝麻子作保。要干前程，入武學(xué)肄業(yè)。我那里管他這閑帳！剛才陪他燈市里走了走，聽見哥呼喚，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，交我乘人亂，就叉開了走來見哥?！币騿柌簦骸澳銇矶啻蠡亓?？”伯爵道：“哥使我先到你家，你不在，我就來了，和哥在這里打了這回雙陸?！?lt;/h3></br><p data-track="45">謝希大的回答有自我撇清的嫌疑，說他懶得管這閑賬，可他如果不參與其中當(dāng)保人，為什么要跟祝實念、王三官一起去孫寡嘴家集合？當(dāng)保人是有“保頭錢”的，謝希大顯然也是為了賺這個錢，可當(dāng)著西門慶、應(yīng)伯爵的面，他不敢說真話。</h3></br><p data-track="47">對西門慶而言，如果他日后知道了王三官和李桂姐的事，難免跟今天的事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覺得他謝希大給王三官當(dāng)馬仔，有可能會得罪西門慶；</h3></br><p data-track="49">對應(yīng)伯爵而言，謝希大、祝實念、孫寡嘴這三位所謂的結(jié)拜兄弟，攬了一樁“保頭錢”的生意，卻不叫上自己，他心里豈能高興。</h3></br> <p class="ql-block">謝希大和應(yīng)伯爵之間也是有競爭關(guān)系的，所以蘭陵笑笑生讓謝希大問應(yīng)伯爵：<b>你來多大回了？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句話今天還出現(xiàn)過一次，便是李桂姐來西門府作客，看見同行吳銀兒已經(jīng)來了許久，便問吳月娘：<b>她（吳銀兒）來了多大回了？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吳月娘告訴李桂姐，吳銀兒早就來了，還認李瓶兒當(dāng)了干媽，李桂姐心中不不大高興，覺得吳銀兒壓了自己一頭，當(dāng)天便一直和吳銀兒置氣，兩人干脆不說話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謝希大被西門慶差玳安悄悄地叫來，上樓見到應(yīng)伯爵，趕著問伯爵：“你來多大回了？”與此對應(yīng)的情節(jié)是本回開始，李桂姐見吳銀兒比自己早來到西門慶家，就悄悄問月娘：“他多咱來了？”月娘告訴她：“昨日送了禮來，拜認你六娘做干女兒了?！惫鸾懵勓裕恪耙蝗罩缓蛥倾y兒使性子，兩個不說話”。對應(yīng)第三十二回，桂姐瞞著吳銀兒先來西門慶家、認月娘做干娘而銀兒吃醋的情節(jié)。這些幫閑與妓女，無不爭一個先來后到，似乎誰先來趨奉誰就占便宜，又相互瞞著不通聲氣，在情節(jié)上形成回環(huán)往復(fù)的映襯與照應(yīng)；又顯得伯爵、希大和妓（女）差不多也。——《秋水堂論金瓶梅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還有第六個未曾證實的謊言，便是祝實念，他被謝希大甩掉之后，跟王三官、孫寡嘴一起去借貸，回來之后鬼使神差地找到了獅子街，自行就上了樓——西門慶一眾人一看見他，大家都不言語了，把撞破秘事的尷尬寫得入木三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謝希大看見祝實念，問了他一個問題：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？祝實念的回答是這樣的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希大因問祝實念道：“你陪他到那里才拆開了？怎知道我在這里？”祝實念如此這般告說：“我因?qū)ち四阋换貙げ恢?，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，往許不與先生那里，借三百兩銀子去，吃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隨后，祝實念便繪聲繪色地講他們寫借契的趣事，樂得眾人哈哈大笑，沒有人注意到，祝實念壓根沒回答謝希大的問題：他到底是怎么找到這里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成了《金瓶梅》里的一樁懸案，是誤打誤撞，還是有人給他告密，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蘭陵笑笑生自己才知曉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