軒毅散文‖拾荒童年

軒毅·Lizhong

拾荒童年 作者:軒毅 ?我的幾個小孫兒，常為一塊印花餅干不合心意就撅嘴生氣。滿地玩具，卻總覺得不夠；柜子里新衣成疊，領口微舊就不肯再穿；上學放學專人接送，晚上還有大人陪寫作業(yè)。他們的世界被愛層層包裹，一絲不如意就成了天大的委屈。 這自然不是他們的錯。只是他們的童年與我的童年，仿佛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星球。 我無意進行“憶苦思甜”的說教。畢竟，早已聽慣了人們常掛嘴邊的話：“如今的孩子不都這樣？吃不了苦，受不了罪”、“再窮不能窮孩子?！边B老伴也勸我，別總用老眼光看待新時代。是啊，既然時代的列車轟然前行，將我們載往不同的站臺。我的童年，底色是隴中那片十年九旱的黃土；他們的童年，則浸潤在琳瑯滿目的物質中。我們只是，擁有著不同的童年。 作為五零后，我們的童年與新中國的童年一樣，共同經歷了建國初期那段艱辛歲月。 人們總說童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年華，而在我記憶深處，饑餓是抹不掉的痕跡。 倘若要用一個詞概括我的幼年，那便是“饑餓”。而最深刻的記憶，竟是拾糞、拾柴、拾煤渣這三件“趣事”。 凡事皆有兩面。正因童年被那樣的陰影籠罩，才讓我們對后來每一縷尋常的陽光都倍感知足。也正是那樣的年月，將“艱苦樸素、勤儉持家、任勞任怨、尊老愛幼”這幾個字，如印記般深深烙進我們這代人的骨血里，成為一生不曾卸下的行囊。 父親早逝，一家人的生計全系于母親那枚穿梭不息的針上。她夜夜伏在煤油燈下，為一枚枚扣眼鎖邊，頭埋得極低，脊背彎成一張疲憊的弓，像被風雪長久壓彎的麥子。 人說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”，這話不假。只是這份“當家”，在我和姐姐身上，并非源于懂事，而是源于無可推諉。母親掙錢養(yǎng)家，那些與柴米油鹽緊密交織的瑣碎活計，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我們肩上。? 01 拾糞，是為了燒炕，為了在隴中漫長的冬天里，能有一夜安眠。? 那時的縣城，汽車是稀罕物?；疖囌九缘鸟R車店（如今縣汽車運輸公司的前身）養(yǎng)著幾十匹騾馬，專司貨物轉運。西川里七〇一部隊搞建設時，馬車便日日從八一磚瓦場往工地拉紅磚。每輛馬車后都跟著拾糞的人——有的是車夫自己，車側掛著背斗；有的是他們的孩子。而我，只能跟在最后，撿拾些遺漏。 想名正言順地跟在車后，得先和車夫搞好關系。幫他們裝磚、卸磚，是唯一的“門票”。我個子小，力氣弱，車夫們自然不愛搭理?？晌覜]有退路，只能湊上去，用盡全身力氣抱起沉甸甸的磚塊。裝車時踮著腳把磚舉過頭頂，卸車時連滾帶爬地接住拋下的磚。汗水混著磚灰，在臉上糊成泥殼。 馬蹄“嘚嘚”，車輪“吱呀”，在我耳中卻是最動聽的音樂。一上路，我立刻背起那個快趕上我個子高的竹編糞斗，攥緊小鐵鍬，眼睛死死盯住騾馬搖擺的尾巴。心里默默祈求著，盼著它們多拉幾顆黃澄澄、熱乎乎的糞蛋蛋。 每當有馬尾巴上翹，我便沖上去和跟車人爭搶。因個子小，常只能撿些碎糞，待他們拾夠離開，我才敢上前仔細搜尋。搶到糞塊，便要背著越來越沉的糞斗，拖著不便的腰腿追趕車隊。糞斗堅硬的邊沿隨著奔跑，一下下重重磕在屁股和肩胛骨上。汗水淌進眼睛，刺得生疼。偶爾偷坐在馬車尾部的邊沿上歇腳，趕車師傅的長鞭便會“嗖”地甩來，厲聲呵斥著將我趕下。 如今想來，那具瘦小殘疾的身軀，究竟是如何扛住那樣沉重的歲月的？生活的粗糲，早已把母親磨得近乎麻木。九個孩子，六個先后夭折——苦難如銹，蝕骨入髓。她哪里還有多余的心力，去談什么“心疼”？災荒年間，我們姐弟三人能活下來，便已是母親拼盡全部力氣所能給出的、唯一的庇護與愛。 而今的孩子，吃飽穿暖，上學還有人接送，他們大概很難想象——曾有一個少年，在荒冷的路上追著馬車奔跑，只為撿起幾顆尚帶余溫的糞塊，去換取寒冬里一夜微不足道的暖意。? 02 拾柴，是一年四季都離不開的營生。 ?在那個年代，柴火貫穿了家家戶戶的三餐與四季——做飯靠它，取暖也靠它。農村幾乎每家莊外打麥場上，或者院里都立著高高的柴火垛；城里人家雖不堆垛，卻也總在屋檐下、伙房旁搭個小棚棚，里面攢著燒火柴。 當時的定西縣城有個木器社和壓麻廠。家境好些的城里人，會去木器社買“鋸末”，或是到壓麻廠稱幾麻袋“麻桿渣”；而我們貧困人家，則全靠自己動手——夏天挖麥根，秋天掃落葉，冬日上山鏟草根，一年四季，周而復始。 麥收后的田野，留下齊刷刷的麥茬。我們提著小鐵鏟，握著木棍與鐵絲彎成的耙子，下地挖麥根、摟麥葉。耙齒劃過干涸的土地，發(fā)出沙沙的輕響，不一會兒，腳邊就堆起蓬松的一攤。 摟柴火是我童年暑假最常見的活計。標配是一具背簍、一把耙子。背簍是竹條編的，寬大結實，配有背帶和綁繩；耙子是鐵絲自己扎的。我們把散落的碎麥稈、枯葉絨子，一耙一耙摟到一起，把麥根上的泥土甩凈，實實地壓進背簍，再用繩子緊緊攬好，一步步背回家。 到了秋天，我們的戰(zhàn)場便轉移到了樹林。不是去折樹枝——那是要挨罵的——而是去掃落葉。一人扛一把幾乎與自己等高的竹掃帚，在馬路兩側或林間的空地上，“嘩啦嘩啦”地劃拉著。金黃的、褐色的楊樹葉、榆樹葉，積成一小堆一小堆，用麻袋裝回去。樹葉不經燒，填進灶膛，火苗“呼”地竄一下，便化為一層薄薄的、灰白的灰燼。但就是這轉瞬即逝的溫暖，也值得我們費一整天的力氣。 如今，“煙熏火燎”的日子早已遠去，背簍與耙子也不知所蹤?？刹窕穑瑓s悄悄走進農家飯莊，成了人們懷舊的引子。 每當秋葉飄落，我仍會想起那些摟柴的日子——想起把金黃的落葉掃成堆、裝進筐、背回家的情景。心里，也總會輕輕浮起一陣暖意，與一段沉靜而悠長的懷念。? 03 最難忘的，是去火車站的鐵道上撿煤渣、掃煤灰。 ?定西火車站旁有個機務段，往來火車會在這里短暫停靠。加水、檢修，也傾倒煤渣。鐵路學校背面堆積一大片著廢棄的煤渣堆，我們拿著鐵絲彎成的小耙子和篩子，在灰黑一片中翻找還能燃燒的煤渣，用篩子篩選些煤末。 每當火車頭“哐當、哐當”地駛過，噴著滾滾濃煙，在我們眼里，那龐然大物非但不嚇人，反倒像個慷慨的、會移動的寶庫。它一邊奔跑，一邊從爐膛里顛出未燃盡的煤核，亮晶晶地散落在道砟之間。車一過，我們便蜂擁而上，蹲在尚有余溫的鐵軌旁，用小耙子——甚至直接用手——急急地在碎石縫中翻找。手指常被燙出水泡，被尖銳的石子劃出口子，可一旦摸到一塊還帶著余溫的煤核，那點疼痛瞬間就被巨大的喜悅淹沒了。 比煤核更常見的，是那從蒸汽機車煙囪里噴出、飄落在鐵路兩旁坡屲上的煤灰。它們?yōu)鹾诩氒?，是煤末子未曾燃盡的形態(tài)。我們拿著小掃帚，仔細地將這些坡屲上的黑煤灰掃成一堆，撿凈雜物，再裝袋運回。這些煤灰和上堿土，便能打成一塊塊耐燒的煤餅，是灶膛里旺火的好燃料。 忙完一陣，我們個個都成了“黑臉包公”，只剩一雙眼睛在煤灰覆蓋的小臉上骨碌碌轉著。彼此對望，好奇地咧嘴笑起來，露出兩排格外白的牙齒。 ?我家下放到巉口時，還常在巉口至梁家坪那段帶坡的鐵路上掃煤末。那是火車最吃力的一段路，從三十鋪車站開始，它就得提前加速，蓄力沖坡。 遠遠地，只見火車頭轉過巉口鎮(zhèn)的大彎，一聲“嘔嘔——”的汽笛嘶吼，像是用盡了全力。車頭煙囪里噴出滾滾濃煙，直沖天空，仿佛一道移動的墨柱。煤屑如黑色的雪片般簌簌飄落，撲向鐵路兩旁的行人。路人躲閃不及，身上立刻綴上斑斑點點的黑，若不小心，風一吹，煤末便直直打進眼里，磨得人瞬間淚流，睜不開眼。 此時，車輪與鐵軌發(fā)出沉重而緩慢的“哐當、哐當”聲，一聲一聲，仿佛一個沉重的哮喘病人，在陡坡上艱難挪步。還出現(xiàn)過車跑到半路停了下來，倒回一段又重新沖刺的現(xiàn)象。整列車廂都在跟著喘息、呻吟，像一頭精疲力盡的老牛，發(fā)出沉悶而痛苦的嚎叫。也正是在這段最費勁的路途上，從爐膛煙囪里冒出來的煤末格外多。朝陽剛從東山探出頭，我們已沿著鐵路，清掃夜間火車留給我們的饋贈。那些“溫暖”的黑色顆粒，被我們一一收集起來，裝進袋子，綁在自行車后架拉回了家。 拾來的煤渣用來生火燒水做飯，那段坐在小板凳上拉風箱的日子，我至今還歷歷在目。生火時，先往灶坑里塞一把麥稈點燃，再鏟兩小鏟煤渣蓋上去。隨后，我把風箱嘴緊緊對準灶下的風口，雙手握住木柄，一推一拉地來回送風。一邊拉，一邊還得探身看火——時間一長，胳膊就又酸又困。那風箱的模樣我也記得清清楚楚：一個長方體的木箱，里頭裝著塊四周綴滿雞毛的塞板，塞板上固定著兩根平行的拉桿，伸出箱外，連在一個木手柄上?？粗毁M勁，可拉久了真是累人。那時候，我最怕的就是生火拉風箱。 許多年過去了。如今，那些曾維系我們溫暖的騾馬糞、金黃落葉、遍山野草，在世人眼中早已成了無用的廢物?？晌颐看慰匆娝鼈儯杂X得像撿到寶似的，只想把它們帶回家。任它們躺在荒野中，在我眼里竟成了一種奢侈的浪費呀。 在我的記憶里，它們從不冰冷，始終帶著歲月的溫度，安靜地躺在時光的深處。而那風箱，那鐵絲耙子，又何嘗不是一整個時代的影子呢。 “三拾”的歲月與饑餓的滋味，共同編織描繪了我童年的畫卷。它們不曾給予我甜蜜的回憶，卻饋贈了我對生活最本真的敬畏。那拾來的糞塊燃起的炕火，那煤核煮開的稀粥，那麥根爆出的短暫火焰，它們曾一點一滴地，喂養(yǎng)了我饑餓的童年。 如今，我坐在溫暖的房間里，窗外是屬于這個時代的嶄新圖景。人漸漸老去，時代飛速向前，我難免為流逝而輕嘆，也為變遷而觸動。 但我深知，那個跪在黃土坡上、俯身鐵道邊，一心一意拾撿的孩子，從未真正離開。他是我生命的底色，也是我精神的根脈。每當回望，來路的風霜皆化作眼底的溫柔，而這份從泥土里長出的記憶，讓我在每一個尋常日子里，始終懷著感恩，踏實而知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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軒毅散文‖拾荒童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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