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景象是有些懾人的。你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著,會覺得那不是樹,而是一團(tuán)團(tuán)凝固的,卻又在安靜燃燒的火焰。它們那樣沉默地、固執(zhí)地紅著,仿佛將北方深秋里所有凋敝的力氣,都攢成了這最后一場盛大而輝煌的獻(xiàn)祭。風(fēng)來過,只搖落幾片葉,卻動不得那滿樹沉甸甸的“火焰”分毫。人們從四面八方來,舉著相機(jī),發(fā)出驚嘆,固然是為此等的盛景;可我總覺著,那穿過山巒與長途的驅(qū)馳,看的,更是一種回望,一種對于失落已久的故鄉(xiāng)的溫存憑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柿子的紅,是浸著歲月的。在我父親的敘述里,這紅色曾是活命的底色。那兵荒馬亂的年月,秋風(fēng)一起,便不是詩,而是催命的符。那時的柿子,等不到這樣通體軟紅,但凡有個五六分黃,便被小心地采下,藏著,或是碾成澀口的餅,或是熬成寡淡的粥。它那一點可憐的甜,是要摻和著大量的糠與野菜,去填補(bǔ)胃里無底的恐慌的。那一代人看這紅色,眼里沒有浪漫,只有一種近乎于動物本能的、對于生存的渴望。那紅,是生命在荒蕪里掙扎出的,最后一點倔強(qiáng)的火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待到和平的年月,這火星便“呼”地一下,燎原成了吉祥的圖騰。它的甜,終于可以純粹地、肆意地流淌在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了。于是,這紅色便從救命的恩典,化作了祝福的信物?!笆潦痢比缫狻强诓?;贈人以柿,是心意。它被畫在年畫上,被巧手的婦人繡在枕頂上,那圓融飽滿的形態(tài),那溫暖熱烈的顏色,仿佛天生就是為這人世間最樸素、最綿長的祈愿而生的。它從歷史的驚濤里渡來,身上竟不帶一絲苦澀的戾氣,只是溫柔地、篤定地紅在那里,仿佛在說,瞧,日子終究是會好起來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于我,一個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謀生的所謂“游子”,這柿紅,又另是一番滋味了。它是童年時,父親在霜降后,從高高的竹竿頂端,小心翼翼遞到我手心的那一抹冰涼。我捧著它,像捧著一盞小小的、屬于我的燈籠。需得耐心等著,等它內(nèi)里的堅硬被時間馴化,變得如一包蜜,顫巍巍的。那時,用麥稈輕輕插破一點皮,用力一吸,那股清冽的、毫無雜質(zhì)的甜,便會瞬間涌遍全身。那甜,是有形狀的,有故鄉(xiāng)秋天的風(fēng)與陽光的形狀。如今我嘗過各色的甜品,它們的甜是張揚的、馥郁的,卻也是雜亂的,總不及記憶里那一口純粹,那般具有貫穿靈魂的力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站在這片燦若云霞的紅之下,忽然感到一種深刻的連接。那一棵棵柿樹,多像我們這片土地上沉默的史官。它們不書寫文字,只結(jié)出果實。它們的根,緊緊抓著這片飽經(jīng)憂患而又生生不息的泥土;它們的枝干,記錄著風(fēng)霜雨雪的刻痕;而它們那一年一度、從不爽約的紅,便是最深情、最厚重的史冊。它見證過最深的苦難,所以它的甜里,自有一種沉靜;它承載著最美好的祝愿,所以它的紅里,永遠(yuǎn)躍動著希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夕陽西下,將天邊的云也染成了淡淡的柿色。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,天地間復(fù)歸于一片巨大的、溫暖的寧靜。那些柿子,依舊靜靜地掛在枝頭,像無數(shù)只深情的眼睛,望著這村莊,這山野,也望著所有從此地出發(fā)的遠(yuǎn)行之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知道,當(dāng)寒冬來臨,萬木蕭疏,這片土地會陷入漫長的沉睡。可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這一樹一樹的紅,早已不只是一季的風(fēng)景。它是愛的延續(xù),是甜蜜的諾言,是無論走出多遠(yuǎn),一回首,便能望見的、那一片永遠(yuǎn)不會在記憶里冷卻的故鄉(xiāng)的燈火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