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早晨八點的班起不來,凌晨五點的山說爬就爬--曾在徒步圈風靡一時的“謠言”,今日再次被證實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昨晚我不曾睡好,心里老惦著事兒,翻來覆去,總覺著窗外已有微光。四點起身,頭仍是昏沉沉的,顯然是宿醉未醒。猛灌一杯攤涼的水,那一點冷冽的清明,才從舌尖沖進胃里,然后緩緩地爬進腦仁??纯磿r間尚早,于是又躺回床上輾轉反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雖說距離上次太興山行不到兩年,但我還是下好了“兩步路”軌跡,“莉景天氣”查了又查--天氣不是太好,預報有雨。我知道,山里的氣候瞬息萬變,尤其在這個季節(jié)。所以,除了正常的戶外裝備,還帶了雨衣、雪護、冰爪、頭燈、保溫毯等物品,我提了提背包,估摸著有二三十斤的樣子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等待是焦灼的也是漫長的,當我們駕車抵達庫峪時,已是上午九點了。山下的空氣是潮潤中有些滯重,帶著一種草木腐爛與人間煙火混合不清的氣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從觀音洞門樓到登山口的水泥路,起初較為平坦,后來有了坡度(上回就是從此開始),就像從橋頭去往登山口那段路一樣--短短三公里(為方便收取停車費,村民不讓車輛開往登山口),卻走得人滿頭大汗,擱平時跑步也就一刻鐘左右,今天竟用了半個多小時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走著走著,人越來越多,甚至一度出現(xiàn)“堵車”現(xiàn)象。我給兄弟講,出來了咱們就是一個團隊--要么你帶路、我斷后;要么你領先,我掃尾。這大冬天的!誰成想:30年前我們拼命想往城里跑?30年后我們又努力想往山里鉆?路也開始不安分起來,漸漸有了坡度,成了石階。那石階是任性的,全不理會路人的筋骨,高一塊,低一塊,有的地方寬闊得可容二人并行,有的地方卻又窄得只堪半足立錐。此起彼伏的喘息聲便粗重起來,像一架破舊的風箱,在這寂靜的山谷里,呼哧呼哧地,成了唯一吵雜的聲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,我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音箱,希望給大家解解悶兒--多一些享受,少一點難受。兩旁的樹木,多是些松樹與櫟樹,它們瘦愣愣地、倔強地從巖石的縫隙里掙出來,將虬曲的枝干伸向天空,仿佛無數(shù)只渴求著什么的手掌。林子里彌漫著一股清寒的、帶著松針與苔蘚氣息的涼意,將我身上那點從塵世里帶來的黏膩的汗,都逼成了冰涼的露水,貼在脊背上,很不舒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路,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那條路,只在樹木與巖石的掩映下,拐一個彎,又是一個彎,仿佛永無止境。這情景,是何等的熟悉!只是與上次來時不同的是,山路沒有被冰雪覆蓋,腳下的臺階清晰可見。我的腳步慢了下來,心里頭那點被刻意壓下去的舊影,又幽幽地浮了上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去年三月的一天,我因公司團建而初訪此山。也是這樣的清晨,也是這樣的山路,不過是一種冰天雪地體驗。大家都穿著冰爪,一起小心翼翼地邊走邊聊,仿佛這山不過是自家院門前的一道矮檻,抬腳便可邁過。然而,年少輕狂終究敵不過山路的綿長與體力的虛耗。行至山頂約摸六個小時,在那處名為“回心石”的地方,竟然有一種毛骨悚然、兩股戰(zhàn)戰(zhàn)的感覺!也不知是誰寫下“回心石”三個大字,在狂風暴雪中冷冰冰地盯著我們,像是嘲諷,又像規(guī)勸。我們相視苦笑,終究還是“回心”了,帶著一身疲憊與滿心不甘,掉頭下山。從此,那鐵廟的蹤影,便成了一個懸在半空的、遙不可及的夢,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,我跨過“南天門”,登上“終南第一峰”,又站在這“回心石”面前。石依舊是那方石,字也依舊是那些字,只是深藍色的字跡已被風雨剝蝕得淡了幾分。我撫著那冰涼粗糙的石面,心里頭竟是異常的平靜。這一次,我沒有“回心”。休息片刻,我便繞過了它,繼續(xù)向上。路,是愈發(fā)地險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過了“回心石”,景致便截然不同。樹木稀稀疏疏,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怪石,是刀削斧劈般的懸崖。山路已不成為路,還好有繩結與鐵鏈,從光禿禿的巨石上垂下來,需手腳并用,如猿猴般攀援,才能通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時候,天空忽然飄起了大片大片雪花,顯得非常突兀。風也大了起來,呼嘯著從山谷里竄出,帶著一股凜冽的、不容分說的力量,扯著我的衣衫,像要將我也一并卷了去。我俯下身,幾乎是貼著巖壁,一步一步,挪得極其緩慢。云霧在身邊聚散縈繞,時而如輕紗曼舞,將遠山近壑妝點得如同仙境;時而又如濁浪排空,把眼前的世界吞沒得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。我仿佛行在天上,又仿佛墜在霧中,一顆心懸著,無依無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最險的就數(shù)“鐵鎖崖”了(驢友說這里堪比華山,甚至比華山還險--因為華山有臺階有護欄,這里卻只有一條冰冷的鐵鏈),抓著鐵鎖往下挪的時候,忽然有種港片中“飛虎隊”的感覺,只是我們的“身手”難登大雅之堂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后面的山路平緩了許多,我知道,鐵廟快到了。心,反而跳得更快了,是一種近鄉(xiāng)情怯般、混雜著期盼與惶恐的著急。轉過一個山嘴,那山嘴遠遠看去如猿似猴,有人說像云南的“元謀人”、有人說像北京的“山頂洞人”,我覺著像“藍田猿人”,更像“此地人”多一點,沒有理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鐵廟,顧名思義,是一座用生鐵鑄造的小廟。它如同遠古的巨獸遺下的一枚鱗甲,緊緊地、幾乎是痛苦地鑲嵌在萬丈懸崖的頂端。它沒有布達拉宮那般金碧輝煌和恢宏神秘,甚至不像一座廟,卻也獨占一座山頭,令人心生敬畏且頂禮膜拜。它那么渺小,那么孤絕,被歲月與風雨侵蝕得斑駁陸離,呈現(xiàn)出一種沉郁的、近乎悲壯的暗褐色,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將它吹落深淵。它又那么穩(wěn)重,那么堅韌,仿佛已與這山崖熔為一體,從開天辟地起,就理應待在這無人可以觸及的地方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鐵廟高約80公分,寬約60公分,重約一噸,表面早已氧化,銹跡斑斑。整座建筑由生鐵鑄造,鐵瓦鋪頂、鐵門框鑲邊,廟內供奉真武大帝鐵像。它巧妙利用三塊山石支撐,高高地矗立在上面,自清代以來已屹立百年,歷經(jīng)風雨地震仍穩(wěn)固不倒。??其來歷無確切歷史記載,只是在坊間留有三段傳說:一是,隋末唐初,秦王李世民為與武當山金頂爭輝,在太興山岱頂修建金殿,后金殿損毀,僅存鐵廟;二是,清道光年間,孫家坡村大力士孫萬福(傳說其力大無窮、輕功了得)受村民所托,將鐵廟背負至山頂安置;三是,道教傳說中,真武大帝在此得道飛升,鐵廟是弟子們?yōu)榧o念他而建。我更傾向于第三種說法,原因有二:一是,太興山是道教圣地,從山下到山上,一路遍布道觀(如:磨針觀、白衣洞、瑞云庵、黑虎殿、三圣殿、無極樓、回龍埡等);二是這種說法在民間流傳最廣,每年農(nóng)歷六月初十廟會期間,方圓百里的信眾都會背著香燭攀爬懸崖,鐵鏈上掛滿祈福的紅布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從三塊山石支撐的石洞里爬出來是鐵廟前的平臺。平臺很小,只夠二人容身。四周都是刀削劍劈的懸崖,風雪在這里更加狂放,吹得我?guī)缀跽玖⒉环€(wěn),就連雙腿都有些發(fā)軟。放眼望去,只見群山環(huán)伺,云海翻騰,如一片波濤洶涌的巨浪,將群山一口吞沒,只剩下幾處最高的峰頂,像黑色的島嶼,漂浮在這無垠的虛空之上。此時此刻,天地之大,仿佛只剩下我與這座鐵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凝視著它,恰似它凝視著我。據(jù)說鐵廟供奉的是一位鎮(zhèn)山的真武大帝。然而,此刻的我卻感覺不到多少神佛的莊嚴。它更像一個苦修的僧人,一個殉道的志士,自愿選擇在這絕頂之上,承受千年萬年的風刀霜劍,與孤獨為伴。它不言不語,卻仿佛在詰問著每一個來到它面前的人:你為何而來?你所求為何?你又能承受怎樣的孤獨與磨礪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忽然,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眉心,冰冰的,涼涼的。瞬間,我明白一年前未能抵達,并非全然是體力不濟。那時的我,心是浮躁的,是向外張望的,總盼著一步登天,去看那山頂?shù)娘L光。我的心,還受不住這路途的險,更承不住這鐵廟的“重”。這鐵廟的“重”,不在于其鐵瓦鐵壁的千斤之軀,而在于它是一座用“艱難”與“孤寂”鑄成的象征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在鐵廟前坐了許久,雖說身體疲憊依舊,但是心頭那塊壓了一年多的石頭,卻仿佛被移開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下山的速度顯然比上山快了不少,只是山間的雪也越下越大,天也越來越暗,下午三點貌似夜幕降臨。雖然路面漸漸濕滑,但是我們懷揣一種踏實的、近乎于疲憊的平靜,緊趕慢趕,總算跑贏了天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大約四點左右我們終于平安下山。相比上次十幾個小時的掙扎,本次用時減少了一半,太興山也終于回歸其原本“三星”的難度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想,爬山的意義,或許從來不在征服,而在承當。當你一步一步,用身體丈量了那險絕,用心靈承受了那孤絕,你便已將那座“鐵廟”融進了自己的生命里。往后的塵世路途,抑或也還是那般崎嶇,但心里既有了這枚沉靜的、鐵一般的錨,風浪來時,我們總歸能穩(wěn)得住一些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