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說起邵雍，或許不少人很陌生。我最初也是在了解“北宋五子”（程頤、周敦頤等人）時，才知道他是北宋理學(xué)的奠基人之一，卻從未讀過他的著作。直到乙巳夏日，夫人網(wǎng)上購得一本《漁樵問對》，我反復(fù)翻閱后，才對邵雍其人其書有了認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說到哲學(xué)，許多人是“敬而遠之”的，其中原因不外乎“艱澀難懂”，或者“無用”。而邵雍虛構(gòu)了漁翁與樵夫兩個角色，以一問一答的形式，闡述自己對天地萬物的探究，對陰陽化育、生命道德的認知。對話之間，既融入了儒家與道家的思想，又貫通了易理，構(gòu)建起以“先天學(xué)”（將宇宙本體定義為“太極”“道”“天理”，認為這是支配萬物化生的終極存在）為核心的哲學(xué)體系——這是邵雍獨創(chuàng)的易學(xué)學(xué)說，主張以先天八卦為宇宙本源，強調(diào)自然規(guī)律與先天原則的統(tǒng)一性。這種對話體形式，將那些哲學(xué)問題變成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尋常事，既有情節(jié)，也有答疑解惑，幫讀者避開了理論的枯燥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要理解這部著作，不妨先了解作者與時代背景。邵雍生于1011年，卒于1077年，一生歷經(jīng)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親眼見證了宋朝的興衰變革：慶歷新政的起伏、王安石變法的推行、熙河開邊的軍事行動，以及朝堂上無休止的政治爭斗與社會動蕩。正是這樣的人生經(jīng)歷，讓他對時代變遷、人生苦難有了遠超常人的深刻感悟，也促使他傾力探索天地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與規(guī)律，思考如何實現(xiàn)人的自由與完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《漁樵問對》成書于熙寧年間（1068年-1077年），這十年恰是北宋政治改革的關(guān)鍵階段。熙寧二年（1069年），王安石任參知政事，推行青苗法、免役法、農(nóng)田水利法等新法，同時實施熙河開邊以鞏固邊防，這些舉措自推行起便爭議不斷。熙寧七年（1074年），神宗因民生問題暫停部分新法，次年王安石罷相；熙寧九年（1076年），王安石再次罷相歸隱，此后變法由神宗親自主持，熙寧十年后更是轉(zhuǎn)向“元豐改制”（推行官制改革，旨在解決官僚機構(gòu)重疊、職責(zé)混亂、財政負擔(dān)加重等問題），新法推行期間，朝中新舊兩派的政爭日益激化，成為宋代政治格局演變的重要節(jié)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身處這樣的動蕩時代，邵雍難免對社會現(xiàn)實生出諸多思考。他渴望透視社會本質(zhì)，梳理出為人處世的道理，于是選擇了最通俗的對話形式，將想表達的哲理含納其中。書中融合了儒、道、佛、陰陽家等諸家學(xué)說精髓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“邵學(xué)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《漁樵問對》的篇幅不算長，全書僅有十三個章節(jié)：魚與人、水火辨、伊水話、觀萬物、命與分、利與義、太極生、天地心、人之靈、權(quán)與變、生死依、才用辨、善惡隨，每節(jié)文字都十分簡短。初讀時，只覺是漁翁與樵夫在伊水畔聊釣魚、砍柴的日常，但細品便會發(fā)現(xiàn)，對話間藏著對宇宙規(guī)律與處世智慧的深刻探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以往釣魚若干年，就隨手選取書中“魚與人”一段為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樵夫砍柴路過伊水，見漁翁正在釣魚，便問道：“魚可鉤取乎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漁翁答：“然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樵夫又問：“鉤非餌可乎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漁翁回：“否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樵夫追問：“魚利食而見害，人利魚而蒙利，其利同也，其害異也。敢問何故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面對這個問題，漁翁的回答直擊核心：魚為了生存而吞食魚餌，卻可能因此喪命；人靠釣魚得到維持生計之利，若長時間釣不到魚，又會因饑餓受害。反過來看，人釣不到魚時，魚遭遇的危險反倒更小，甚至沒有危險。這段話看似在說釣魚的小事，實則點出了一個普遍規(guī)律——無論是魚還是人，都無法擺脫自然法則的約束，利與害始終相伴相生、相互依存。它提醒人們，任何事物，不能只看表面的利害，要認清利害之間相互轉(zhuǎn)化的辯證關(guān)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最后，漁翁還說：“魚利乎水，人利乎陸，水與陸異，其利一也；魚害乎餌，人害乎財，餌與財異，其害一也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意思是說，魚依賴水生存，人依賴陸地生活，環(huán)境雖不同，面臨的生存本質(zhì)卻相通；魚因貪食魚餌受害，人因貪圖錢財受困，誘惑雖不同，背后的風(fēng)險本質(zhì)卻一致。這話既道出了自然界萬物的共性，也警示人們：面對欲望與利益，要保持警覺，看到潛在的危機。這樣的一些思想，即便放在當(dāng)下，也具有很強的現(xiàn)實意義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讀了幾遍《漁樵問對》，逐漸發(fā)現(xiàn)其核心思想，我個人認為集中在四個方面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是“天人合一意識”。主張人要順應(yīng)自然法則，用“以物觀物”的方式認識世界——要拋開主觀成見，從客觀角度理解事物的本質(zhì)，而非用自己的偏見去評判萬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是“辯證思維規(guī)律”。通過“利害之辯”“體用之辯”等對話，揭示事物的相對性與矛盾統(tǒng)一性，比如利害會相互轉(zhuǎn)化、本體與功用密不可分，讓讀者試著從多維角度看待問題、認識事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三是“治亂循環(huán)法則”。邵雍用陰陽消長的易理解釋歷史的興衰更替，強調(diào)統(tǒng)治者若想天下安定，需踐行“無為而治”，順應(yīng)民心民意，而非強行推行不符合社會規(guī)律的政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四是“隱逸智慧文化”。書中批判了急功近利的功利主義，倡導(dǎo)人們在平凡生活中體悟大道——哪怕過著漁樵般的淡泊日子，也能通過觀察日常、思考萬物，達到“知命樂天”的人生境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部著作最難得之處，是將深奧哲理通俗化表達。邵雍避開晦澀的學(xué)術(shù)語言，把艱深的哲學(xué)問題放進寓言式的對話里——對話者又是那個時代人們再熟悉不過的“漁翁”和“樵夫”這兩個社會角色，談資亦是生活中常見的釣魚、砍柴、薪火等尋常事。比如用“薪火之辯”比喻本體與功用的關(guān)系，既具象可感，又由淺入深引導(dǎo)讀者思考——一下子拉近了著作與讀者的距離，讓普通人也能讀懂其中的道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同時，書中多處用象數(shù)思維推演宇宙規(guī)律，比如以“太極生兩儀”解釋萬物的衍生過程，既能看出當(dāng)時易學(xué)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，也凸顯了邵雍哲學(xué)的獨特性。而書中漁樵的形象，因其洋溢著深刻的思辨精神，對后世文學(xué)也產(chǎn)生了不小的影響——幾乎成了隱逸智慧與文化的象征和代表；在《金瓶梅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紅樓夢》、中國十大古琴名曲《漁樵問答》里，都能看到《漁樵問對》的影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人稱《漁樵問對》為“千古奇文”，查了查，其實并無官方定義，想來是一代代讀者因喜愛與認可，才自發(fā)傳頌。細想之下，這種稱贊并不為過：千年前的邵雍，便能想到用虛構(gòu)人物間對話的方式，探討天地、自然、社會這些宏大的哲學(xué)問題，還能將抽象晦澀的哲學(xué)概念，轉(zhuǎn)化為日常生活的隱喻，既通俗易懂，又飽含深邃思想，這份巧思與創(chuàng)見，確實難得，所以堪稱經(jīng)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不過，由于《漁樵問對》是以文言文寫成，讀起來要慢一些，邊讀邊琢磨；遇有疑問章節(jié)，得查查資料，回頭再讀，但畢竟文字簡短，不會耗費太多時間。若讀譯注本，就方便許多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千年漁樵語，今讀仍動心。別看只是薄薄一本小冊子，卻是認識世界和人生的一部大書。比當(dāng)下那些“心靈雞湯”類的文字有益得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于我而言，在讀《漁樵問對》時，還有兩個較為突出的感受：一個是文字自帶畫面感，仿佛自己就坐在伊水岸邊，聽著風(fēng)中送來漁翁與樵夫娓娓道來的對話，既舒爽，又獲啟發(fā)，對人和事有了更多的視角，即便看不透徹，也有啟迪，十分受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讀東西、想問題常常喜歡“跳躍”，所以另一個感受就有點奇特：如今讀千年前邵雍的書，還能產(chǎn)生共鳴與感悟，說明銳利、深邃的思想從來不會落伍，始終是人類精神的燈塔；可是，再過五百年、一千年，那時的人會看到今天的什么著作呢？能否像我們讀《漁樵問對》這樣，也能產(chǎn)生跨越時空的共鳴與啟迪呢？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