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是我八歲多以前在鄉(xiāng)下生活時認得的最大的“官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住在王家灣大屋的東邊,他們家既可以從大屋的大門進,也可以從他家朝西開著的那扇小門進。這棟房子原來歸一魏姓人家所有,后來這里住有八戶人家,大家都是土改時被分到這棟大屋里來住的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大屋青磚黛瓦白墻,雖說沒雕梁畫棟,但那厚重的大門,典雅的窗欞,寬敞的堂屋、明亮的天井,筆直的廊柱,眾多的房間,高高的門檻、青色的地磚,下雨天天井屋檐下連成串的屋檐水……伴我度過了有趣的童年,是我心中抹不去的記憶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解放前,王四爹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之地,靠給人做長工為生。解放后,他的赤貧身份自然使他成為新政權(quán)依靠的對象,他被冠以"農(nóng)協(xié)委員”頭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,農(nóng)村成立了"生產(chǎn)互助組" "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合作社",他又先后擔任了組長和社長,王家灣、荷葉塘、賀家坳的十幾戶人家,都在他的治下,他是鄉(xiāng)民們的現(xiàn)管,是我眼中的大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雖然目不識丁,但是善言辭,也理得事抻,頗受村民信賴。他所起的作用就是將上面的精神傳達下來,把村民的意見反映上去,拿出辦法,組織村民實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記得1957年“大鳴大放”時,他家堂屋的墻壁上貼滿了大字報。一到晚上,他在堂屋里掛上汽燈,照得滿屋雪亮,引得很多村民都來看大字報。自1952年開展掃盲運動以后,許多農(nóng)民都摘掉了文盲帽子,拿到了“脫盲證”,能識字看書了,有些還粗通文墨了。村民們一邊看著大字報,一邊你一言我一語,情緒激動地爭論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事情,但是我覺得蠻有味,睜大眼眼看他們臉紅脖子粗地爭論,直到嗯媽喊我回家睡覺才戀戀不舍地離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爭論者中有五叔爹,他曾是國軍某部的文書。記得有一天王四爹通知他,要他準備好換洗衣物到鄉(xiāng)政府參加學(xué)習(xí)。五叔爹自此一去十多年后才返家,他在位于岳陽建新農(nóng)場的監(jiān)獄里被關(guān)了十多年,1970年代初才被釋放。1980年代政府給他落實了政策,摘了“右派”帽子,承認了他起義人員身份,遲到的正義對孑然一身的五叔爹算是一份慰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58年辦公共食堂時,王家灣生產(chǎn)隊的食堂就辦在王四爹的家里。他家的廚房本來就不細,既要做十來口人的飯菜,還要煮幾頭豬的潲,為全隊幾十人做飯菜,稍作改造就行。于是王四爹指揮社員們在他家里小興土木,架甑蒸飯,置鍋炒菜,擺桌就餐,一躑而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講老實話,公共食堂剛開始還是搞得不錯的,各家各戶的稻谷白米,咸魚臘肉,雞鴨菜蔬、剁紅辣椒、老壇酸菜都公共到了食堂里,確實吃了一段時間好飯菜,大家都蠻歡喜。王四爹更是志得意滿,逢人滿臉堆笑,只差沒說:這些好事都是我領(lǐng)著搞出來的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好景不長,大概吃了兩三個月公共食堂后,雞鴨魚肉吃完了,米所剩不多了,腌菜壇子空了,地里的菜又長不贏,沒得什么菜吃了,伙食越來越差,飯也吃不飽了,村民們開始叫苦了,說話不客氣了:什么吃飯不要錢幸福萬萬年啰,還冇幸福得三個月就冇得飯恰噠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也是唉聲嘆氣,顯得有些六神無主了,對村民的牢騷怪話他裝聾作啞不予回應(yīng),其實背地里他還是在尋找著解難之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米不夠吃,不知道他從哪里取來了"雙蒸飯"的經(jīng),在食堂里蒸起了“雙蒸飯”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所謂"雙蒸飯",就是將飯蒸熟后,再在飯上灑上一些水又蒸一次,這樣蒸出來的飯比先前體積會膨脹許多,顯得很有份量。這種飯吃時容易飽,飯后容易餓,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辦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菜少了,王四爹讓食堂里的大師傅打上一鍋豆豉辣椒湯端出來,豆豉辣椒湯上飄著蔥花,豆豉香、干朝天辣椒香、蔥花香一齊襲來,真還是一道好菜,用它泡飯,有滋有味,且有“哧溜”一聲就可入肚 的暢快。只是可惜,米不夠哪有飯與之匹配!村民們一調(diào)羮一調(diào)羮將湯往嘴里送,他們說:豆豉辣椒湯雖說不能飽肚子,還是可以點嘈咧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此這般又撐了一段時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對這樣的伙食不滿了,我反問娭毑:“嗯不是說公共食堂那好的咧,鵝式搞成蓋號鬼樣范噠啰?” 娭毑無言以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終究沒有辦法撐下去了,公共食堂最后只能解散,村民們?nèi)耘f回到自古以來,各家各戶一鍋一灶搞飯恰的傳統(tǒng)模式中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辦公共食堂時期提的口號是:“組織軍事化,行動戰(zhàn)斗化,生活集體化”。“生活集體化”不僅僅是要村民在一起吃食堂,還要村民在一起住宿。彼時王家灣那座大屋里就住進了其他村子里的一些村民,擠得密濟挨濟。這么多人擠住在一起免不了會產(chǎn)生許多矛盾,難以相處,有些男女之間甚至?xí)鲆恍崦林拢愕貌缓檬請?,最后集中住宿也遭遇了?quot;公共食堂"一樣的命運,以各回各家睡覺收了場 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村民們背后叫王四爹“王四瞎子”,因為他患眼疾,一年四季雙眼通紅,流眼淚,結(jié)眼屎,看人看物眼睛??停地眨,跟算命的瞎子喜歡??停地翻白眼差不多,村民送“瞎子”別號于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所患眼病我們當?shù)胤Q之為"火眼"。有童瑤唱道:"火眼火眼,莫沙(唸四聲,傳染之意)我眼,我眼有藥,爛得火眼究蒲殼"(究蒲殼,長沙話是剩下一蒲渣子之意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首童謠并非專為王四爹而唱,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童謠出現(xiàn),可見當時的"紅眼病"是非常普遍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其實王四爹的眼睛是患了沙眼或角膜炎這類眼病,只要平時注意衛(wèi)生,進行對癥治療很快就能治愈。但在那衛(wèi)生知識不普及,缺醫(yī)少藥的年代,這樣的眼病也使一些人致盲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家人多負擔重,是大屋里最窮困的一戶。王四爹夫婦育有六男二女,當時(1958年)能幫家里正經(jīng)做事的只有大崽二崽和大女,余下的五個,滿女剛出生,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嫩毛毛;幼子三歲多,鼻搭糊龍,猛天達地,是一個連馬桶彎里都會攪起客(唸四聲)的“跳皮鬼”;老四老五老六,年齡在10至6歲之間,只能幫著做些看牛、扯豬菜、喂雞鴨之類的事情。老四老五與大屋里一眾年齡相上下的小伙伴都在卷石灣完小讀書,上學(xué)的時候我們都會邀著一起去。我記得很清楚,秋未冬初的早晨,野外四處都灑落上了一層白霜,冷風吹得耳朵生痛,我們都是穿著鞋祙去上學(xué),只有王家兄弟倆仍然打著赤腳。他們的腳背凍得通紅,上面裂著好多小血口子,腳趾頭腫得像被冰雪凍過之后的發(fā)亮的細胡蘿卜,他們與我們一起,一哧一溜地走著,別無二樣。有一次,看著他們?nèi)魺o其事行走的樣子,讓我生出也要打赤腳走路的想法。付諸行動后方知自己根本??具備他們那種對寒冷的耐受力,兩雜光腳板觸地后,剛開始只有冰涼刺痛的感覺,走著走著就變得麻木不仁了,好像腳不是自己的了,不聽使喚,舉步維艱了。受不了啦!受不了啦!只得快快穿上鞋襪。望著篤定前行的王家兄弟的背影,心中生出幾分敬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四叫王閏,一次上學(xué)途中過一缺口,他一跳冇跳好,將腿扮脫一雜,因無錢醫(yī)治,瘸了一條腿,鄉(xiāng)人稱其為“閏掰子”,王閏終身末娶,孑然一身。2015年回鄉(xiāng)祭祖時我去看望了王閏,村里為他修建了一棟平房,享受五保戶待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17年又回鄉(xiāng)一趟,又去了王閏家,這次在他家看到了老五王春文。王春文早已結(jié)婚生子,兒子已經(jīng)二十幾歲了,但懶隋成性,什么事都不做,成天玩手機,王春文對其毫無辦法。王春文妻子在這樣的家庭呆不下去,棄家遠走了。王春文前不久摔斷了腿,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,只得來王閏家養(yǎng)傷。王閏命運多舛,年近七旬還得照顧老弟和侄兒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的大兒子叫王富文,時年約二十歲,他個子不高,長得鼓鼓墩墩,一副孔武有力的樣范,是個甲等勞力。他沉默寡語,只埋頭做事,他們家的田里工夫多半是他做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要扮禾了,他把扮折卷成一筒丟進扮桶里,扛起通常須由兩個人抬的扮桶就往禾田里跑。窄窄的田埂上,他扛著扮桶健步如飛,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晨霧籠罩著的田野上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扮下的稻谷都是由王富文從扮桶里挑到禾場上去曬的,他用的是特制的大籮筐,-擔谷至少要多裝三成,他肩頭那擔超重稻谷在扁擔兩頭上下跳動 ,使人感覺到的不是沉重,而是負重若輕的悠然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富文兩雜像“地拍子”一樣的大腳板行走在田埂上,“叭嗒叭嗒”作響,似乎能扇出風來。他走得飛快,不一會兒就將稻谷挑到了禾場上,翻曬稻谷的嗯媽叮囑他:“不要太挑多了,挑多了怕閃到腰。”王富文對嗯媽回之一笑,說道:“嗯拉嘎放心,我圓滾滾的冇得腰,傷不到我。”少言寡語的王富文幽了他娘老子一默,罕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下力氣做事的人,飯量一般都很大。他恰飯從來不用飯碗,都是用大菜碗裝飯,一餐恰堆起堆起兩大菜碗,這兩菜碗飯冇得十六兩米是煮不岀來的。不管是紅薯飯、芋頭飯,還是紅米飯,他都會恰得碗底朝天,粒米不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個大熱天的晚上,大屋里的人都搬出竹鋪在禾場上歇涼。仰望天宇,蒼穹浩瀚,繁星滿天,不時有流星從空中劃過,滑落天邊,引人遐想;池塘和稻田里蛙蟲爭鳴,“蛙蛙蛙”“唧唧唧”“吱吱吱”的聲音此起彼伏,一陣高過一陣,誰也不肯示弱;還有夏夜的小精靈螢火蟲,一閃一閃地發(fā)著光,在黑暗中輕盈地游動著,慢慢地漫山遍野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亮,使鄉(xiāng)村成了夢幻家園,人間仙境……夏天的夜晚真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細伢子仰睡在竹鋪上與天上的星星對著眨眼睛,眨著眨著,突然間問身邊的嗯媽:我看得見星星眨眼睛,星星看得見我眨眼睛啵?坐在竹鋪旁的嗯媽搖著手中的蒲扇給細伢子扇風、趕悶(唸一聲)子。扇著扇著,一陣睡意襲來,手中的扇子滑落到了地上,崽伢子的問話她全然沒有聽見。驚覺后她撿起扇子,用比先前快得多的動作將扇子“啪啪啪”地一陣猛扇,好像是要借此驅(qū)趕瞌睡,也好像是要將扇子掉落后的那陣停扇補回來。扇子的風又回歸了輕柔,輕柔的風將孩子送進了夢鄉(xiāng);禾場上還有一些男人們坐在一旁打亂港,說農(nóng)事,他們粗聲大氣,旁若無人,津津樂道,興致盎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?jié)u深,人已靜。此時此刻,王富文從竹鋪上翻身站起來,說道:“口干噠,恰茶客” 說完就往家里走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稍后,他回來了,邊走邊說:"剛才恰茶只怕恰了一條蜈蚣到肚(唸杜)里客噠!” 說完,若無其事地又睡到了竹鋪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家的廚房里有兩只茶罐,一只茶罐上放有碗,另一只沒放碗,是敞口放著的。這只敞口茶罐歸王富文一個人用,家人知道他下力大喝水多,特別給他備了一只茶罐。王富文嫌將茶倒入碗里后再恰麻煩,他不在茶罐上放碗,恰茶時他捧著茶罐直接往口里倒,有時胸前被茶水淋濕一大片,他還直呼恰得過癮。茶罐上沒有放碗,不潔之物容易入內(nèi),掉進去一條蜈蚣也就不足為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聽說王富文恰了條蜈蚣到肚里了,那群男人中有人接他的話說:“王富爺(我們鄉(xiāng)下對成年男子,常用其姓和其名中一字,再加上爺字稱呼其。我回鄉(xiāng)下被稱“張雄爺”),嗯把蜈蚣恰進了肚里不怕它咬(讀nga? )嗯???王富文說:蜈蚣早就安(淹)死噠,哦式還會咬(讀nga? )人啰?我只當是恰了皮茶葉進客噠,冇得事咧。王富文安之若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的二兒子叫王子文,比他老兄小兩歲,他相貌俊朗,口齒伶俐,頭腦活泛,一句話,他除了身體不如老兄強壯,田里功夫做得不如老兄扎實外,其他各方面都強于老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是高小畢業(yè)生,有文化,政治上求上進,是共青團員,他經(jīng)常往鄉(xiāng)政府跑,回來后就給村民講些外面的新鮮亊,發(fā)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想法,很受大家賞識。有時王四爹傳達上面的精神不夠準確、完整,他會進行糾正和補充,算得上是王四爹的好幫手。王四爹口里冇夸崽,心里的高興卻掛在臉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子文那時正處于青春萌動期,他對鄰家女孩子先是暗生情愫,進而主動追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女孩叫王雪飛,年齡比他小歲把,在湘潭的一家工廠工作,她哥哥也在湘潭工廠里工作,是他將妹妹帶到城里去的。論家境,他們家比王四爹家強多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王子文和王雪飛在談愛”,村里人都在傳揚這件事。有人說,看到他們在水潭邊的柚子樹下竊竊私語,有人說,看見他們在后背山上逗逗打打,還有人說……只到我們離開玊家灣時,這件“農(nóng)工聯(lián)姻”的事情也沒有結(jié)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多年以后聽鄉(xiāng)下老表說,王雪飛后來找的對象是湘潭城里伢子,王子文則與王雪飛的妹妹成了親,而王子文的小妹妹嫁給了王雪飛的弟弟王儉。我和王儉是同學(xué),一起在卷石灣完小發(fā)蒙讀書,王儉的堂客至少小他十歲。但是這并不是以前的“姑嫂換親”,他們是雙方自由戀愛后的兩戶王姓人家的親上加親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四爹的老三是個女兒,我們叫她王三。王三跟我們這些小學(xué)生也有話港。她抱怨牙娘冇送她讀得書,初小冇讀完就輟學(xué)幫家里做事。說這些時她對我們露出?慕的神情。王三快十六歲了,已出落成一個象含苞欲放的鮮花一樣的大姑娘了,已有不少人上門來提親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三說,她還要幫嗯媽種菜、扯豬草、煮豬潲、喂豬、煮飯、熬(讀一聲)菜(熬菜即炒菜);她說她還要學(xué)針線活,要學(xué)會表襯、納底、做鞋、縫衣補褲;還要到沙坪(湘繡發(fā)源地,距王家灣不遠)學(xué)湘繡,學(xué)會繡花,以后能挑花繡朵,繡枕套,繡帳檐,還要上繡花繃子繡被窩印心,賺手工錢給娘老子用;王三說不會女紅會被人瞧不起的,學(xué)會這些本事后再找人家也不遲。王三一臉好女不愁嫁的坦然樣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