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《星月之戀——人在五十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總認為，人生中那些刻骨銘心的故事，往往藏在最平凡的表象之下。就像我第一次聽說常星與梅新的故事，是在巴黎左岸一家燈光昏黃的古舊咖啡館里。那是個十一月的黃昏，塞納河上暮靄沉沉，對岸的建筑物在漸濃的夜色中剪出參差的輪廓，初上的華燈倒映在暗沉的水面上，碎成點點金光。我對面坐著一位從北京來的老教授，我們原本在討論法國文學，話題卻不知不覺轉向了東方人那種含蓄、持久、如同暗流般洶涌的情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，"老教授攪動著杯中的咖啡，目光投向窗外天際剛剛升起的一彎新月，"關于我的兩位朋友，一個如長庚星般永恒守候，一個如新月般遙不可及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還記得，那是十月最后的一個星期四。北京的天空呈現(xiàn)出一種罕見的、清澈的藍灰色，夕陽的余暉在天邊染出一片橘紅，與地面上金黃的銀杏葉相互映襯，美得令人心碎。她本該直接去圖書館準備下周的期中考試，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穿過這座有著百年歷史的公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空氣中彌漫著秋天特有的氣息——枯萎的樹葉、濕潤的泥土，還有遠處飄來的烤紅薯的香味。麗萍裹緊了風衣，快步走在落葉鋪成的地毯上，腳下發(fā)出細碎的沙沙聲。就在銀杏林最密集的那個轉彎處，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獨自坐在一張深綠色的長椅上，背挺得筆直，雙手平放在膝蓋上，像一尊沉思的雕塑。麗萍原本想上前打招呼，卻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——她看見了他臉上的淚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個一向威嚴、自信的男人，此刻竟毫無防備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傷。他的眼睛注視著前方那片金黃色的銀杏林，淚水靜靜地滑過他棱角分明的臉頰，在下巴處稍作停留，然后滴落在他深灰色的羊毛外套上，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。他的手中捏著一片完美的銀杏葉，形狀如同一把小小的扇子，邊緣已經(jīng)完全變成金黃色，只有葉柄處還殘留著一絲淡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悄悄地退到一棵粗壯的銀杏樹后，不愿打擾這個私密的時刻。她想起母親曾經(jīng)這樣評價常星："他像夜空中最早升起的那顆長庚星，堅定、明亮，永遠在固定的位置守候。所有的光芒都奉獻給了黑夜，所有的等待都只為那彎偶爾出現(xiàn)的新月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陣微風吹過，樹上的銀杏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，有的在空中打著旋兒，有的直接墜落，加入地上那片越來越厚的金色地毯。陽光透過搖曳的樹枝，在常星身上投下流動的光影，那一刻，他仿佛置身于一個金色的海洋之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晚上，麗萍在宿舍里給母親打了電話。窗外，一彎新月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，清冷而遙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媽，我今天在公園看見常星叔叔了。"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，然后梅新輕柔的聲音傳來："是嗎？他看起來怎么樣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他..."麗萍猶豫了一下，"他看著銀杏樹流淚了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輕輕地嘆了口氣，那聲音如此輕微，幾乎要被電話線的雜音淹沒。"他在初中時向我許諾，總有一天要帶我去看一片如海洋般廣闊的銀杏林。那時候我們才十四歲，站在學校那棵老銀杏樹下，他說話的神情卻認真得像個大人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閉上眼睛，想象著那個場景：年輕的常星，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(fā)和熾熱的眼神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向羞澀的梅新許下承諾；而她的母親，那個總是與人群保持適當距離的梅新，用她特有的、既親近又疏離的方式回應著這份感情。一個像堅定永恒的長庚星，一個像變幻莫測的新月——星辰永遠在那里守候，而月亮卻有著自己的陰晴圓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你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？"麗萍高中時曾直白地問母親，她繼承了母親精致的五官，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直率性格，"你們明明互相喜歡這么多年了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她們坐在家里的陽臺上，梅新正在調整天文望遠鏡的角度——那是常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。透過鏡頭，可以清晰地看見月球表面的環(huán)形山和月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等你結婚了再說吧。"梅新輕聲回答，眼睛仍然注視著望遠鏡的目鏡，"我不想讓你在成長過程中，被我們這段復雜的關系影響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話說得理性而克制，正是梅新一貫的風格。她有著獨立的思想和冷靜的判斷，即使在最動情的時候，也會保留一部分自我。麗萍明白，母親是用這種方式保護她，也保護那段來之不易的感情——太過靠近的星辰會因引力而碰撞，只有保持適當?shù)木嚯x，才能維持永恒的舞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的思念是沉默而持久的，如同夜空中長庚星的守候，表面平靜，內里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從母親那里得知，他經(jīng)常在夜晚開車到麗萍的大學門口，停在對面街角的梧桐樹下，只為了在梅新來接女兒時，遠遠地看上一眼。他不會下車打招呼，也不會按喇叭示意，只是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，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進出校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一個雨夜，梅新因為加班遲到了半小時，當她匆忙趕到校門口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常星的車仍然停在老地方。雨下得很大，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有規(guī)律地來回擺動，如同他心中揮之不去的思念。梅新沒有上前，他也沒有下車，他們就隔著一條濕漉漉的街道，在朦朧的雨幕中對視了片刻，然后各自離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他每天都寫日記，已經(jīng)寫了三十多年。"梅新有一次不經(jīng)意地提起，那時她正在整理書架，手指輕輕撫過一排皮質封面的筆記本——那是常星某一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，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寫著"致梅新"，卻從沒有更多的表白。"每個月初，當夜空出現(xiàn)新月時，他總會特別早回家，在陽臺上支起望遠鏡，他說要記錄新月與長庚星相會的每一個瞬間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翻看過常星的朋友圈，發(fā)現(xiàn)他總在月初分享夜空的照片——一彎纖細的新月旁邊，必然有一顆明亮的星辰相伴。他從不配文字，但那些照片本身就在訴說著一個關于守候的故事。這個看似威嚴、強勢的男人，內心卻有著如此浪漫的執(zhí)著，如同古老的星圖，將兩個人的命運寫在浩瀚的宇宙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四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深秋漸漸轉為初冬。銀杏葉幾乎落盡了，金色的海洋變成了交錯的黑色枝椏，直指灰白色的天空?？諝庵虚_始有了刺骨的寒意，公園里的游人明顯少了，只有幾個堅持晨練的老人還在堅持他們的日常路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又一次在公園里遇見常星，這次他先看見了她，并主動招手示意她過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坐吧，"他往長椅的一側挪了挪，讓出位置，"天氣冷，這個給你。"他從隨身攜帶的保溫杯里倒出一杯熱茶遞給麗萍，動作自然而體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接過紙杯，溫暖的觸感從指尖傳遍全身。"謝謝常星叔叔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，看著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變成白霧，然后慢慢消散。常星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長大衣，襯得他的側臉更加棱角分明。麗萍注意到他眼角細微的皺紋，和幾縷夾在黑發(fā)中的銀絲，但這些歲月的痕跡并沒有削弱他的威嚴，反而增添了一種成熟的穩(wěn)重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你媽媽最近好嗎？"他最終開口問道，眼睛仍然注視著前方光禿的銀杏樹，但麗萍能聽出他語氣中小心翼翼的期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很好。她上周去了香山，拍了很多紅葉照片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的嘴角微微上揚，形成一個溫柔的弧度："她一直喜歡秋天的色彩，說那是大自然最后的狂歡，美得悲壯而真誠。"他停頓了一下，抬頭望向灰藍色的天空，那里已經(jīng)隱約可見幾顆早出的星星，"就像新月出現(xiàn)前的暮色，短暫卻絢爛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從大衣內側口袋里取出一個皮面已經(jīng)磨損的筆記本，輕輕翻開。麗萍看見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日期和簡短的字句，還有一些手繪的新月圖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這是我看新月的記錄，"常星輕聲解釋，"每個月初，當新月出現(xiàn)時，我都會在陽臺上看她。有時候天氣不好，云層太厚，我就只能對著烏云想象她的模樣。"他的手指撫過一頁上的素描，那是一個極細的月牙，旁邊用極小的字標注著："與梅新生日同天，新月尤美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為什么不現(xiàn)在去找她呢？"麗萍沖動地說，白羊座特有的直率讓她無法理解這種漫長的等待，"她一定會很高興的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輕輕搖頭，目光深遠："你媽媽是個需要自由空間的人，就像新月需要黑暗的夜空才能顯現(xiàn)她的光芒。太過急迫會讓她退縮。我寧愿這樣遠遠地關心著她，等待她準備好的那天。有些承諾，不在于是否實現(xiàn)，而在于是否始終有人記得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就是常星的愛，如同長庚星守護新月，驕傲而又卑微，熾熱而又克制。麗萍忽然理解了母親為什么始終無法完全接受，也無法完全拒絕這份感情——它太沉重，又太珍貴，像宇宙中的兩顆星辰，既因引力相互吸引，又因各自的軌道而保持距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晚上，麗萍在宿舍的窗前站了很久。夜空清澈，一彎新月如銀鉤般掛在天幕，旁邊陪伴著一顆明亮的星辰。她知道，那是金星，也就是長庚星。在古老的天文記載中，長庚星總是忠實地陪伴在新月身旁，構成星月相映的美麗天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最終拿起手機，撥通了母親的號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媽，我今天又見到常星叔叔了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電話那頭傳來翻書頁的聲音停下了，梅新輕聲問："他還好嗎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他在想你。"麗萍直截了當?shù)卣f，她知道對于母親這樣習慣理性思考的人，有時候需要一點外力來打破僵局，"人生沒有那么多五十年可以等待，媽媽。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，長庚星一直陪伴在她身邊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電話那頭沉默了，麗萍能想象母親此刻的表情——微微蹙起的眉頭，輕咬的下唇，眼中閃爍著思考與掙扎的光芒。那個永遠保持理智的女人，此刻一定在權衡著各種可能性，分析著每種選擇的利弊，卻唯獨不敢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我知道。"良久，梅新才輕聲回答，"每個月初，當我看見新月旁邊的長庚星，就會想起他?？墒怯行┚嚯x，或許保持比跨越更加美麗。"然后她很快轉移了話題，詢問麗萍的學業(yè)和生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與此同時，在城市的另一端，常星正坐在書房的望遠鏡前，對著夜空中的新月和長庚星出神。書房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銀杏葉的標本，那是多年前梅新送給他的生日禮物，旁邊是一張已經(jīng)泛黃的星圖，上面標注著新月與長庚星相會的所有日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十一月七日，銀杏已落盡，新月如鉤。"他的筆尖在日記本上流暢地移動，字跡剛勁有力，"今天見到麗萍，她長得越來越像你了，特別是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上揚的樣子，像極了月初的月牙。我告訴她我曾經(jīng)答應帶你看銀杏海洋，這個承諾我一直記得，就像長庚星永遠記得與新月的約會。即使今生無法實現(xiàn)，來世也一定會兌現(xiàn)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不會知道，就在他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，梅新正站在陽臺上，通過天文望遠鏡凝視著同一片夜空。新月纖細的光芒灑在她專注的臉上，旁邊的長庚星明亮而堅定。理性與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戰(zhàn)，如同她一貫的風格，既渴望親近又需要距離。她想起常星曾經(jīng)說過："星月之戀，是宇宙間最恒久的愛情——他們永遠相望，偶爾相會，卻從不相撞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六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教授的故事講完了，他杯中的咖啡也已經(jīng)涼透。窗外的塞納河上，一彎新月已經(jīng)升到中天，旁邊的長庚星明亮得如同寶石。遠處的埃菲爾鐵塔突然開始閃爍，整點時的燈光秀讓夜空變得更加夢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"后來呢？"我忍不住追問，"他們最終在一起了嗎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教授微微一笑，那笑容里有種看透世事的淡然："重要的是過程，不是結局，我親愛的朋友。愛情啊，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——它讓堅定的人學會等待，讓自由的人懂得眷戀，讓兩個如同星月般的靈魂，在浩瀚宇宙中相互輝映，永恒守望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招手叫來服務生，結賬后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但仍很體面的西裝外套："就像那些銀杏樹，年年秋天都會變成金色的海洋；就像每個月初，長庚星總會如期赴約，陪伴在新月身旁。不管是否有人欣賞，這種守候本身，就已經(jīng)是最美的詩篇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獨自在咖啡館里又坐了一會兒，看著窗外的新月與長庚星，想著那個關于時間、守候和星月之戀的故事。也許有些感情注定無法在世俗意義上圓滿，但正是這種永恒的缺憾與距離，使它成為生命中最持久、最美麗的一抹星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我最終起身離開時，夜空中的星月更加明亮了。我撐開傘，走上濕漉漉的街道，心中卻浮現(xiàn)出從未見過的景象——在秋日的星空下，一片金黃的銀杏海洋在月光中泛著溫柔的光芒，而天穹之上，長庚星與新月的戀曲，已經(jīng)演奏了千萬年，還將繼續(xù)演奏下去，直到時間的盡頭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