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文/農民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每至盛夏，當蟬鳴撕扯著灼熱的空氣，我便會想起童年那些被陽光曬得發(fā)亮的下午，想起我們這群半大孩子，如何在鄉(xiāng)間的角落里，將尋常的高粱稈，變成一個個能囚住夏天歌聲的—蟈蟈葫蘆（寧津縣大柳一帶蟈蟈叫乖子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一個物質匱乏，卻并不缺少快樂的時代。我們的玩具，不來自商店，而來自田野、河流和父輩勞作后的剩余。幾根廢棄的高粱稈，便是我們一個下午的珍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一、 選材：田野里的尋寶游戲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制作一個上乘的蟈蟈葫蘆，從一場嚴肅的“尋寶”開始。放學后，挎上草筐，名義上是為家里的兔子和豬準備食料，實則是我們奔赴廣闊天地的借口。在無垠的莊稼地里，我們像經驗老到的獵人，用眼睛挑剔地篩選著每一根高粱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要節(jié)長而粗的”，這是前輩傳下的口訣。我們用小手一拃一拃地量度，低于三十公分的，便覺是“殘次品”，棄之不惜。最難得的，是那種生長在向陽坡上，稈身泛著紅色的。我們相信，陽光的精華就凝固在這抹紅色里，用它編出的葫蘆，會像晚霞一樣漂亮。若遇上紅、白、黃、綠相間的“奇材”，那便是如獲至寶，足以在小伙伴中炫耀半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彼時生活清苦，連這種“選材”都帶著一絲生存的智慧。大人們常說，秸稈粗的，穗頭才飽滿，產量高。我們這般挑剔，在大人看來，或許是歪打正著地幫了忙。有時實在找不到合用的，便退而求其次，將新學年捆書用的，塑料打包帶收集起來，也可以當做原材料，但總覺那工業(yè)的色澤，遠不如天然秸稈溫潤、有生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二、 打磨：樹蔭下的耐心修行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尋得良材，只是第一步。真正的修行，在村頭那棵老槐樹的濃蔭下。我們席地而坐，掏出從家里偷拿來的、磨得發(fā)亮的鐮刀頭，開始“破篾”。這活兒急不得，手要穩(wěn)，心要靜。刀刃順著秸稈的紋理緩緩推進，要把它剖成韭菜葉般均勻的細條。力氣大了，容易斷；力氣小了，剖不透。常常一個失手，前功盡棄。那時沒有童工的概念，農家的孩子，手邊總有干不完的活計，這剖篾的功夫，也是在生活的磨礪中自然練就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剖開后，還要用指甲或小刀，小心翼翼地刮凈內壁柔軟的瓤。這層白瓤若不除盡，篾條便缺乏韌性，編織時極易“咔嚓”一聲，斷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?？諝庵袕浡吡欢捛逄鸬牟菹?，我們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，偶爾有斷掉的篾條，也舍不得扔，攢起來另作他用。艱苦的歲月，教會了我們珍惜每一分微不足道的資源。二十一根，是約定俗成的數量。我們像一群虔誠的信徒，默默數著，十八根太少，編出的葫蘆小家子氣；二十四根太密，顯得臃腫。二十一，剛剛好，像我們心中那個關于“圓滿”的尺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三、 大地：最樸素的創(chuàng)作模具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材料備齊，接下來需要借助大地的力量。在平整的路邊大樹下，我們用手挖一個直徑約十五公分的圓坑。這坑不能太深，也不能太淺，回填的土，要松軟，不能壓實。這是老一輩傳下的“秘訣”，我們當時不懂土壤的物理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照做著。將二十一根篾條，沿著圓坑的邊緣，像時鐘的刻度般均勻地插好。然后，伸出小拳頭，將中心的虛土夯實。這一刻，原本散亂的篾條，仿佛被注入了靈魂，立刻整整齊齊地站立起來，像一朵瞬間綻放的向日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會細心地將顏色相近的篾條湊在一起。那個年代，沒有系統(tǒng)的美學教育，但我們對美的直覺，來自四季的輪轉和土地的饋贈。我們知道，怎樣能讓編出的葫蘆，擁有如彩虹般自然過渡的紋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四、 編織：指尖翻飛的生長魔法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切準備就緒，魔法開始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左手緊緊握住七根篾條，像握住一個世界的開端。右手則開始演繹一套復雜而有序的舞蹈。最外側的第一根，要穿到最內側的第一根下面；第二根，穿到內側第二根下面……如此往復，十四根篾條在指間穿梭往復，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輕響，像春蠶在啃食桑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過程不能錯，一錯便步步錯，整個結構都會松散掉。我們的心神必須高度集中，外面世界的蟬鳴與喧囂，在此刻都歸于寂靜。當最后把握在左手的七根也依樣編入后，一個完整的圓孔赫然出現在頂端——葫蘆的上半身，奇跡般地誕生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用一根麻繩在篾條根部系緊，作為“天地”的分界。然后，輕輕地將埋在地下的部分拔出來，倒轉過來。重復剛才的編織過程。當上下都出現圓孔時，一個葫蘆的雛形，便仿佛從我們手中自然生長出來一般，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手心的溫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五、 收口：賦予靈魂的最后儀式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雛形已具，但它還是松散的、粗糙的。接下來的“整形”，才是賦予它靈魂的關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得像對待一個嬌弱的生命一樣，一根根地調整、拉緊那些交錯的篾條，讓葫蘆的“腰身”更纖細，上下更勻稱。這個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巧勁，力大了，篾條會斷；力小了，縫隙仍在。我們的小手，常常被鋒利的篾條邊緣劃出細小的口子，但那份專注于創(chuàng)造的快樂，早已讓這點微痛微不足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最后，是神圣的“收口”。將方向相對的篾條，用母親裁布的剪刀斜著剪斷，形成一個光滑的斜面。然后，小心翼翼地將這截斜口，插入相對應的縫隙里。這是一個精細活，斜口的角度、插入的力度，都決定了葫蘆最終是否嚴絲合縫，完美無瑕。當一個渾圓、光滑、紋理緊密的葫蘆終于在我們掌心誕生時，那種巨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，是今天任何買來的精美玩具都無法比擬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迫不及待地跑到田邊，逮一只叫得最歡的綠蟈蟈，小心地把它從葫蘆上端的圓孔塞進去。聽著它在里面“聒聒”地鳴叫，那聲音透過秸稈的壁，變得沉悶而悠長，我們覺得，自己仿佛把整個喧鬧的、生機勃勃的夏天，都裝進了這個親手創(chuàng)造的小小世界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，我的孩子生活在充斥著塑料與電子產品的時代，他永遠無法理解，幾根高粱稈在他父輩的童年里，所承載的沉重與歡樂。那蟈蟈葫蘆里，不只有昆蟲的鳴叫，更有那段清貧歲月里，我們如何用一雙拙嫩的手，從自然的饋贈和生活的艱辛中，編織出最簡單、也最純粹的樂趣。那是艱苦贈予我們的，最珍貴的禮物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