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明月夜，他又來到了花園中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校園不大，但卻在操場北邊建有一個花園。花園的正中心是一個圓形花壇，花壇里種滿玫瑰，玫瑰初長成，看上去還顯青澀，卻已笑臉欣欣，含苞吐艷。圍繞著中心花壇的，是較寬環(huán)形走道，人行環(huán)道四周開有幾個口子，四通八達，這種設計就像個八卦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讀的這所學校，說是大學，卻與中學似乎沒有兩樣，除白天上課外，晚上還有自習課，不同的是晚自習不必須坐在教室里，可以去圖書館。不知從什么時候起，只要天氣晴朗，晚自習后他都要去花園里繞著中心花壇轉“八卦”，大家覺得奇怪，搞不懂他為啥總在那里轉來轉去，但他自己清楚不為啥，就是無聊而已。因為晚自習下課后，寢室樓里鬧哄哄的，太喧囂，太嘈雜，他不想過早回去，但又沒其他地方可走，所以干脆就到花園中間轉悠。園中花木茂盛、空氣清新、氛圍不錯，清爽、靜謐，他喜歡這種氛圍。有一次，繞花園中間的環(huán)道轉圈時，他嘗試著半閉雙眼，停止思考，讓自己進入一種混沌狀態(tài)。一試，覺得效果不錯，真有一種恍兮惚兮的感覺。于是就經常如是而為，久之，就像上了癮一樣，一天不來此轉上幾圈，就覺得不自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天上的朗月依然像往常一樣，柔柔的，靜靜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今天他卻有些反常，總是無法入靜，無法讓自己進入混沌狀態(tài)，眼前總有一個紅色的身影在不?；蝿樱瑩]之不去，令其心緒不寧。唉，他長吸一口氣，索性睜大雙眼，順乎自然，不再強迫自己“入靜”，于是一邊觀賞著光影下含笑盈盈的玫瑰花，一邊繞著花池慢慢行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月光如水，灑在芬芳的玫瑰花上，香氣四溢。他記起了海涅的抒情詩句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一座紅花盛開的花園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彌漫著脈脈的芬芳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話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小聲在耳邊談講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覺得，這里就是海涅筆下的那座花園。他長長地吮吸了幾口芬芳的空氣，清醇的氣流直入心脾，渾身一爽，剎那間精神大振，于是繼續(xù)繞著中心花壇的環(huán)道慢步。玫瑰花的香味并不是特別濃郁，淡淡的，幽幽的，他似曾相識，他喜歡這種淡淡的清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花園的后方緊挨著的是一條寬闊的道路，道路通向不遠處的東樓。東樓是相對西邊的男生樓而名，高大端莊，戒備森嚴，是女生宿舍樓。夜間的路燈下，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女同學從花園后面的大路走過，偶爾也有人看他一眼，但大多自顧行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突然，一個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走過來，他全身禁不住微微顫動了一下，抬眼望去，一襲紅衣正從遠處躍動著走近。他移動腳步，走到了中心花壇的內側，想利用花壇中參差的玫瑰花叢掩住自己的身影。紅衣越來越近，果然是她，穿著火焰般紅色的衣服，看樣子是剛從圖書館出來，手里拿著個厚厚的筆記本。他之前留意過，每次在圖書館，她都會帶著一個大本子認真摘抄一些文字。青澀的玫瑰花枝只半掩住了他的身影，但她沒有看見他，其實她壓根就沒朝花園里邊看，徑自邁著不快不慢的步子向東樓走去，眼看就要從花園邊上走過了，他想閃身走到花園后面的大路上，剛欲扭身向前，但雙腳卻不聽指揮，邁不開步子。“以什么理由與她搭訕呢？用點什么詞才好呢？”他喃喃地問自己。情急之中，更局促，更不知所措，躊躇遲疑間，那火焰般的衣裳已從花園旁邊擦過。他急忙從中心花壇內側疾步走到外面，那火焰的紅衣裳已成背影，越來越遠，進了東樓，消失不見了。他心中悵然，不禁有些懊悔，又責怪起自己：為什么不大膽走過去，要躲起來呢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他和小萌，是在校報編輯部認識的，他助協(xié)主編老師做些文字編輯，她負責插圖。她善畫，特別善繪古時仕女，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仕女形象，也善繪風景，上一期他寫的卷首語《那一片天》就是她配的圖，空闊的藍天，悠悠的白云，非常契合他那文字的意境，他佩服不已。有一次在編輯部，他嘗試著請她給他畫一幅大山，她朗聲答應。他想著過幾天向她索要，沒想到不過二十分鐘，她就遞給他一幅大山的素描，高而秀的山峰，峰下大河曲曲，正如他心中所想。他既驚又喜，連聲道：“好，太好，你畫的這山，怎么這樣合乎我心所想呢？”“我是看你的身形，又高又秀，物喜類象，所以就畫了高而秀的山峰，沒想到還蒙對了！”她的聲音輕脆而柔和。“哦，還有這種操作，你這是（根據(jù)）什么原理呢？”“沒有原理，蒙的。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你看，山間還有人，是不是你？”</span>他仔細看畫面上，果然山間有簡略的人影，欣喜地說：“不是高而秀，是高而瘦，真有點像?！彪m是簡略素描，寥寥幾筆，卻這般傳神，他深深折服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畫收著，時不時拿出來觀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校報插圖雖不多，但每期都有幾幅，所以她也不時來編輯部，有時也靜靜構思，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。她經常著一身紅衣，像一團火焰，令人感覺燃燒著熱情，充滿著力量。其實她的性格卻并不風風火火，每次來作圖時，都那么文文靜靜，從容中還帶著一絲靦腆，說起話也清脆悅耳，雖不常笑，但淺淺一笑，卻也是一臉燦爛。特別是她坐下畫畫的時候，神情專注而平靜，那種靜氣，像秋日的天空，像無風的湖面，空明，凝靜，本身就是一幅靜美的圖畫。他喜歡她這種平靜優(yōu)雅的氣質。要是能把她畫下來多好啊，他時常這樣想著，只恨自己不是丹青妙手，不能把她的那靜美的形神定格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說起來她還是師姐，比他高一年級，大三了，與他并不是一個系的，但卻同在一棟教學樓，她在四樓，他在三樓。自從認識她后，他常站在三樓的走廊上，看她走進教學樓的神態(tài)，看她不緊不慢的步子和那身火焰般奪目的衣裳。在他眼里，那就是一道絕美的風景，每次看見，心里都泛起漣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就在前幾天，他們竟成了“同桌”。那是半期考試，學校把不同系不同年級的學生打亂了混坐，他們居然被編到了一桌。當那團火焰般的衣裳走向他時，他愣住了，內心的喜悅，卻又不便過于表露，只好裝作靜如止水的樣子。她看見他，也略略有些驚訝，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，他低聲回應。她對他燦爛一笑，看見她的笑，他全身竟如觸電般微微一顫，也想報之以微笑，但心里卻莫名地緊張，臉上的肌肉也跟著緊張，笑不起來，只好愣愣地看向她，看得她低下了頭，他立即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(tài)了，慌忙扭過頭，像做了虧心事一樣，惴惴地盯著面前的桌面，再也不敢斜視。好在試卷很快發(fā)下來，他如釋重負，長舒一口氣，開始專注地坦然地盯著面前的試卷。這時，他聞到一縷淡淡的清香，是從她身上散發(fā)出來的。他輕輕吸著，感覺神清氣逸，心意怡然。這香味有些熟悉，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遇見過。試卷早已做完，他卻遲遲不交，想多坐一會兒，多感受一陣子這似曾相識的淡淡香味。但交卷時間終究到了，她起身，對他淡然一笑，離座交卷。他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，交卷，走出教室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今晚的月亮好明咯，這花也香，你們聞到沒，好清香的味道?！睅讉€女生從月色中走來，邊走邊嘰哩咕嚕地談論著月光與花香。走近他身旁時，一個女生弓身嗅向花壇中一叢最艷的玫瑰花，“真的很香，好醇，清幽幽的，你們聞聞……” 弓身女生低頭嗅著，大聲朗語。“注意唷，有刺！”一個嘻笑的聲音大聲提醒，“你好好聞聞，是人香呢還是花香哦……”嘻嘻哈哈的女聲打破了花園的寧靜，也打破了他紛飛的思緒。他回過神，那幾個女生已走向東樓，溶入月色?；叵肫鹚齻儎偛诺脑捳Z，他突然若有所悟：小萌身上那淡淡的清香，不正是這月光下玫瑰花的香味？只是，到底是她香似玫瑰，還是玫瑰香如她呢？他迷惑起來。他迷惑在這沁人的清香中，眼前又浮現(xiàn)出那炫目的紅色的衣裳，那淺淺的燦然的笑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天上的月，依舊那樣明朗。月亮的光，依舊清澈的水，靜靜地流淌，流淌著的，是似水華年，還有似水華年中青澀的光影，無聲，無息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靜謐的花園里，依舊彌漫著脈脈的清香。吮吸著這脈脈的清香，他眼前又閃爍起</span>那火焰般紅色的衣裳，還有那淺淺的燦然的笑。一道流星劃過，他望向星空。嘀嘀嘀…，手機鈴聲響起，是女兒從異國他鄉(xiāng)打來的，女兒經常在這個時間段給他來電。通完電話，他明白過來此時正坐在自家花園里，校園中那片紅花盛開的花園，是回想?；▓@上空那靜靜流淌的月光呢，不知不覺間，已淌過三十四年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（2025年10月于遵義）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