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致美好·第十七回 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<span class="ql-cursor">?</span></b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硯秋筆繪窯臺景 翎音腔傳譚派情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晨光剛漫過江夏窯灣的青瓦，帶著窯灰的微涼鉆進窗欞，譚翎音猛地被一陣急促的瓷片敲擊聲驚醒。她披衣推窗，眼前的景象讓心頭一緊——老窯工正蹲在滿地碎瓷片里，佝僂著背撿拾新出窯的花瓷，昨日還說這批是要送展的精品，此刻淡青釉色的瓷片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，像摔碎的星辰。老窯工指尖撫過一塊帶纏枝紋的瓷片，喉結(jié)滾了滾，終是重重嘆了口氣：“窯溫差了半分，毀了?！蹦羌y路，恰是師傅教她的《定軍山》里，老生甩袖時衣紋的走勢，此刻碎得七零八落，倒像她連日懸著的那顆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翎音，快些！彩衣送來了，只是……”師娘的聲音從堂屋傳來，歡喜里裹著難掩的慌張。紫檀木托盤上的戲服本該是耀眼的，可領(lǐng)口繡著的江夏窯纏枝紋，竟被針線勾出了道破口，銀線繡就的云紋也松了線，最要緊的是那支雁翎——尾端不知為何發(fā)了暗，沒了往日的光澤。師傅坐在一旁，手里的玉扳指打磨得發(fā)亮，卻遲遲沒說話。半晌才開口，聲音沉得像窯底的炭：“這翎子是你師爺?shù)倪z物。當年他戴它唱紅《定軍山》時，也曾被人暗中毀了翎尖，可他照樣登臺，把譚派的韻唱得震徹全場?！彼а劭聪蜃T翎音，“戲要唱，根不能斷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譚翎音對著銅鏡梳妝，描眉的筆在眼角抖了三下。前日彩排時的嘲諷忽然鉆進耳朵，幾個年輕演員私下嘀咕，說她不過是靠祖師爺名聲的后輩，江夏的瓷韻戲魂，她根本擔不起。正出神時，蘇晚抱著曲譜闖進來，眼眶通紅：“孟老的古琴……琴弦斷了兩根！方才調(diào)音時突然斷的，現(xiàn)在找遍全城，也未必有合適的琴弦替換?！彼岩粡埶賹戇f過來，是陳硯秋前日畫的，畫上的她翹首亮相，水袖輕揚，背景是窯灣的炊煙。畫紙邊緣，陳硯秋補了行小字：“姿如青瓷，韻自天成。”譚翎音指尖撫過字跡，忽然落下淚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辰時三刻，百花獎臺的追光遲遲未亮。后臺里，林響攥著老嗩吶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，他的嗩吶昨日還好好的，此刻吹出來的調(diào)子總帶著些沙啞?！耙弧矣玫炎犹?？”他急得額頭冒汗。孟老抱著斷弦的古琴，正用絲線臨時接續(xù)，手指被琴弦勒出了血痕：“只能試試，音色怕是差些?！弊T翎音摸著發(fā)髻上暗沉的翎子，衣領(lǐng)的破口硌著脖頸，像根細刺。她忽然想起老窯工方才來送的一塊瓷片，背面刻著“守韻”二字，那是他從碎瓷堆里特意撿出來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追光驟然亮起時，譚翎音聽見臺下傳來幾聲輕笑。她踩著鑼鼓點登臺，剛擺出“青姿翹首”的身段，領(lǐng)口的破口就被燈光照得格外顯眼，臺下的議論聲隱約飄上來。她心一慌，水袖險些甩脫，發(fā)髻上的翎子也跟著亂顫。就在這時，孟老的古琴忽然響起，雖音色略啞，卻多了幾分蒼勁，林響的嗩吶也驟然拔高，沙啞里竟透出股不屈的力道。這聲音撞進譚翎音的耳朵，像師傅當年陪著她吊嗓時，那聲陡然落下的梆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她深吸一口氣，丹田處猛地涌上來一股勁。開篇的西皮流水起調(diào)，她故意放慢了節(jié)奏，衣領(lǐng)用戲服的褶皺巧妙遮掩，水袖揮得比往日更舒展，恰好遮住了那點瑕疵。唱到“窯爐花瓷承漢韻”時，舞臺背景突然切換，不是預(yù)想中的古窯盛景，而是老窯工連夜補燒瓷器的畫面——火光映紅了他的臉，汗珠滴進窯火里，滋滋作響。原來陳硯秋見后臺慌亂，臨時讓人改了背景片。畫面里，一只新出窯的花瓷漸漸成型，纏枝紋蜿蜒舒展，竟和譚翎音水袖的走勢完美契合。臺下的議論聲漸漸沒了，只有戲韻與畫面交織，纏得人心頭發(fā)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高潮那句“譚翎羽翼乘風起”剛要出口，意外再一次發(fā)生。戲臺頂上的一盞燈突然晃動，細碎的燈渣掉下來，落在她的水袖上。譚翎音卻像渾然不覺，猛地旋身甩袖，那盞燈的光暈隨著她的動作散開，倒像是特意設(shè)計的光影。她的唱腔陡然拔高，比平日清亮數(shù)倍，發(fā)髻上的雁翎在燈光下忽然透出微光——原來師娘方才悄悄用蛋清擦拭了翎尖，陳年雁翎吸了蛋清，竟重煥光澤。這一瞬，她仿佛看見師爺?shù)桥_時的模樣，看見老窯工補燒瓷器時的執(zhí)著，看見孟老勒出血的手指，看見蘇晚躲在側(cè)臺偷偷抹淚的樣子。這些細碎的、帶著溫度的瞬間，纏在一起，真的給了她一雙能乘風的翅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尾句“極目江夏飄彩云”唱罷，譚翎音緩緩抬手，“極目”的姿態(tài)定在半空。水袖垂落時，領(lǐng)口的破口恰好被手腕擋住，雁翎輕垂，像歸雁斂翅。臺下靜了足足五秒，比她唱完整段戲的時間還長。就在她以為自己搞砸了的時候，雷鳴般的掌聲突然炸開，有人站著喊“這才是譚派的戲”，有人指著背景里的花瓷抹眼淚。陳硯秋握著畫筆，指尖都在抖，他飛快地添了幾筆，把臺上的她、背景里的窯火，還有臺下模糊的人影，都融在了畫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后臺的門被推開時，師傅先紅了眼眶。他握著譚翎音的手，指腹撫過那支雁翎：“你師爺?shù)聂嶙?，今日在你頭上，活過來了?！崩细G工捧著個錦盒走進來，里面是只小小的花瓷簪，纏枝紋和戲服上的一模一樣：“連夜燒的，給你壓驚?！泵侠匣瘟嘶喂徘伲?lián)Q的琴弦泛著光；林響的嗩吶也恢復(fù)了音色，正輕輕吹著收尾的調(diào)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譚翎音望著窗外，晨光里的江夏城格外清晰。窯灣的炊煙裊裊升起，長江的水波閃著金輝，舞臺的燈光還在身后亮著。她忽然懂了，蘇晚說的“美好”從不是完美無缺的榮光。是師傅藏在玉扳指里的期許，是老窯工碎瓷片上的堅持，是伙伴們偷偷補臺的熱忱，是把一身技藝、一腔深情，對著腳下的土地，唱得坦坦蕩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江風穿過雕花窗欞，帶著花瓷的溫潤漫過街巷。陳硯秋收起畫板，上面除了那幅戲臺圖景，還多了行剛勁的字：“青翼承古韻，繁花映江夏”。他看見譚翎音把那支花瓷簪別在發(fā)髻上，和雁翎挨在一起。這方戲臺，不僅讓一位戲曲傳人破繭成蝶，更把江夏的瓷魂與戲韻纏在了一起。這段關(guān)于堅守與傳承的故事，會隨著江風，伴著戲韻，在江夏的歲月里，一直唱下去，唱得悠長，唱得滾燙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