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先給女主人公起個名字，其實她的真名很好聽。我們寫文章的，一般都不用真名，就叫廖婷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的家鄉(xiāng)在蘇南的娥城，娥城有條江擦城而過，自然叫娥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娥江從隱約山影處流來，舒緩而凝重，帶著生命的原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娥江北岸堤上有座亭子，細(xì)高的石柱頂著翹檐彎瓦，六面通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亭子棚頂畫著佛手，掌心向下，拇指和食指捏著蓮花柄，柄頭是一朵油彩斑駁的荷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圖案祥云繚繞，佛手從云中伸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佛在那里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亭子下到江邊的船碼頭，有十多級石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清早，每天一班的客輪已經(jīng)離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好些年，向過客化緣的老和尚，打坐在亭子里。他，要在山里修一座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長長的眉毛遮住凹陷的眼窩，老和尚聽出廖婷汲水拾級而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，廖婷十歲向上長，卷兩個螺髻。一剪劉海，齊著細(xì)彎的眉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喝娥水長大的女孩，一樣的白皙清純，一樣的眼梢喜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家鄉(xiāng)時，除了老和尚，沒人說過她特別漂亮。就是靳川，廖婷的第一任丈夫，也沒說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和尚沒有直接夸廖婷長得好，只是說：貌若西施為何因？前世栽花算種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說完此話后，緊接著一聲長嘆。沒起風(fēng)，亭子外的樹突然瑟瑟搖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和老和尚是忘年交。廖婷問過老和尚，你是佛嗎？老和尚搖頭說，早吶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亭64年考上了申旦大學(xué)歷史系。結(jié)伴的是同鄉(xiāng)靳川，他也去申旦，學(xué)哲學(xué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68年，在亂哄哄的文革中，他們畢業(yè)分配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靳川分到蘇北江邊邗州古城，廖婷分到更北的黃海邊東風(fēng)縣一個鄉(xiāng)村中學(xué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先同行到邗州,廖婷要乘第二天的長途客車，她還要再向北偏東100多公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晚上，靳川來了。如履約定，倆人在這個叫“渡江”的小旅店里渡了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此后三年，他們把生活交給郵遞員和旅途。第三年寒露，兒子出生了，小名叫秋風(fē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秋風(fēng)才踉踉蹌蹌走路，靳川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靳川沒有死得轟轟烈烈，更沒有重如泰山。他是在替軍代表柳司令寫材料，半夜腦出血死在辦公桌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柳司令有通天的權(quán)力，批了木材打了棺材，聯(lián)系了去娥城的航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靳川的墓，離小亭子遺址不遠(yuǎn)。說遺址，是小亭子倒了，有些石墩和瓦礫的散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柳司令把廖婷調(diào)到邗州，還指令工宣隊長呂順利和廖婷成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是軍人總有霸氣，說，就明天!就明天！ 一開始，雙方都猶豫。兩個人說法不同，其實是一個意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想，老和尚說到她貌若西施時，吞吞吐吐似乎話中有話。呂順利想，廖婷比早逝的妻子還要漂亮，別再應(yīng)了“紅顏薄命“的老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年頭，柳司令就是國法，何況沒有亂點(diǎn)鴛鴦譜。73年春節(jié)，廖婷帶著秋風(fēng)，嫁給了呂順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雖然死人和活人不好比照，廖婷卻咬心一樣固執(zhí)地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靳川把蒸汽機(jī)、交易、階級對立、貴族和騎士、資產(chǎn)和貧困，梳理得絲縷分明。難怪柳司令在追悼會上說他是“馬列主義的傳人”。哲學(xué)使他冷酷甚至猙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呂順利是老中專畢業(yè)生，是文革中的騎墻派。找?guī)讖垐蠹埣羝磸?fù)印，就評到鳳毛麟角的“高級政工師”，由此還做到局黨委書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呂順利為了前程可以隨時改變觀點(diǎn)甚至信仰，但對廖婷母子的承擔(dān)呵護(hù)，始終如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和呂順利平靜地過了30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03年，呂順利58歲，廖婷57歲，秋風(fēng)32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一年春上，呂順利體檢查出肺癌，去上海做了切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對呂順利說：你要活過60歲！你要活過60歲！呂順利連聲應(yīng)道：我知道！我知道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不知道廖婷家鄉(xiāng)有個說法：死了丈夫的女人是有罪的，如果死兩個罪孽更深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也有法外開恩，說過了60歲，閻王就不追究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呂順利年底就去世了。秋風(fēng)從美國回來，給呂順利送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秋風(fēng)見母親心情沉重，說還有幾天假，回老家再看看父親的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回到娥城，廖婷聽人講，有個和尚，多年苦行化緣，新建了一座廟，香火很旺，祈福還愿靈驗得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座叫“竹心寺”的廟宇，雖然隔著省，沿娥江北岸西行就百把公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秋風(fēng)駕車送母親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看到娥江越過越窄，江水仿佛也回到了少年，變得激越清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山，就是常常遠(yuǎn)眺的山影，綠蔭撲面而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佛在這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山頂有一尊十多米的立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仰看佛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佛頭上整齊排列著螺髻。是他的莊嚴(yán)，還是他的煩惱？是煩惱！我少年開始有了心事，頭上也有兩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再看佛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笑，淡淡的笑，笑是會傳染的。我的臉盤、劉海、眼睛，都是為笑而生。我學(xué)會了把苦難咽下去再笑，甚至邊咽邊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廖婷又看佛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袒露右肩的手，把一朵蓮花舉過了頭頂，一直舉到娥城江邊的小亭子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記起來了，我種過荷花，采過荷花，是前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也許我偷藏了一朵，菩薩沒有把好運(yùn)悉數(shù)賜予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