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實在是一種奇異的感受。當我終于站在故宮那幽深的展柜前，與這幅歷經(jīng)九百年光陰的畫卷默然相對時，最先襲上心頭的，并非預期中的震撼，而是一種近乎屏息的、小心翼翼的寂靜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融了，熙攘的人聲退潮般遠去，只剩下那片青綠，從那泛著古意的絹素上，無聲地彌漫開來，將我整個地籠罩進去。它不再是教科書上一幅遙遠的名畫，它是一個生命，一個十八歲少年傾其所有、以血肉魂魄熔鑄而成的生命體，正隔著冰冷的玻璃，與我進行著一場橫跨千載的、沉默的對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，我的思緒便不由自主地溯著時光之流而上，飄向了那個文采風流的宣和年間。我仿佛看見，汴京的宮苑深處，那個名叫王希孟的少年，正行走在翰林圖畫院的青石階上。他或許只有十五六歲，眉眼間還帶著未曾褪盡的稚氣，寬大的袍袖在初夏的風里微微拂動，像兩只尚未學會飛翔的雛鳥的翅膀。史料吝嗇得幾乎殘忍，關(guān)于他的來歷，他的師承，他如何以如此稚齡進入當時的最高藝術(shù)學府，我們都一無所知。我們只知道，他曾“數(shù)以畫獻，未甚工”，那該是怎樣一段焦灼而熱切的日子？他一定也曾無數(shù)次地鋪開素絹，調(diào)弄丹青，將自已對藝術(shù)的懵懂理解與全部野心，都傾注在一幅幅習作里，然后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，呈遞上去，期盼著能得到那座藝術(shù)帝國里，至高無上者——徽宗皇帝的一瞥。而結(jié)果，卻總是一次次的“未甚工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想象著，那些被退回的畫作，在他狹小的居室里堆積著，像一層層冰冷的積雪，壓在一個少年本應輕盈的心上。那每一次的拒絕，都是一次微小的挫敗，一次信心的剝落。那被后人附會為徽宗所說的“其性可教”，在這反復的挫敗中，聽起來更像是一句懸浮在半空、遲遲無法落地的期望，一種甜蜜而又沉重的負擔。他像一只被困在繭中的蠶，能感覺到內(nèi)心那團熾熱的光，卻怎么也找不到?jīng)_破那層堅韌隔膜的方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后，那個決定性的時刻到來了。我們不知是出于徽宗獨具的慧眼，還是某種命運的偶然，這個屢屢受挫的少年，被給予了或許是藝術(shù)史上最慷慨，也最殘酷的一次機會：奉旨作《千里江山圖》。接到諭令的那一刻，他心中掀起的，該是何等壯闊的波瀾？那必然是長久壓抑后的狂喜，是黑暗中驟見光明的暈眩，是所有的抱負與夢想終于尋得出路的激動。他或許會沖出屋舍，在宮墻下的柳蔭里來回疾走，仿佛不如此，便不足以平息那幾乎要漲破胸膛的熱流。他感到山川在向他召喚，江河在他的血脈里奔涌，一幅前所未有的畫卷，正在他的腦海里電光石火地醞釀、生發(fā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，狂潮退去，沙灘上露出的，是嶙峋的、現(xiàn)實的礁石。興奮很快被巨大的惶恐與壓力所取代。千里江山，從何畫起？前人筆墨，已成巍巍高山；宗師法度，如同鐵壁銅墻。那吳道子的吳帶當風，李思訓的金碧輝映，荊浩、關(guān)仝的雄渾峻拔……這一切，像無數(shù)莊嚴的身影，矗立在他的面前。他臨摹過，學習過，敬畏過，但此刻，他必須超越。他不能只是一次謹小慎微的模仿，他必須完成一次石破天驚的創(chuàng)造。否則，他之前的每一次失敗，都將被這最終的失敗所定格，再無轉(zhuǎn)圜的余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，他進入了那個漫長而痛苦的瓶頸期。那不再是簡單的“苦思冥想，夜以繼日”八個字所能概括。那是一種靈魂的煎熬。無數(shù)個夜晚，他獨對孤燈，鋪開的素絹潔白得刺眼，像一片無垠的雪原，吞噬著他所有的思緒。筆，提起又放下，放下又提起，卻始終落不下去。腦海中萬千氣象奔騰洶涌，可一旦要將其拘于形跡，便立刻如云煙般流散無蹤。他畫了又毀，毀了又畫，紙簍里堆滿了廢棄的草稿，像一座座小小的墳塋，埋葬著他一次次失敗的嘗試。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吐絲的春蠶，正從身體最深處抽取著絲線，不吐不快，卻又瀕臨枯竭。這，大約便是所謂“嘔心瀝血”的真實滋味了——心，真的會痛；血，仿佛真的在一點點熬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轉(zhuǎn)機究竟是如何發(fā)生的？史書依舊沉默。但我們或可揣想，在某一個黎明將至的時分，在極度的疲憊與精神的恍惚中，他的目光或許無意間落在了畫案一角。那里，靜靜研磨著的石青、石綠正散發(fā)出一種幽異而濕潤的光澤。那是在后世已被時光氧化得有些沉黯，但在當時，一定鮮亮得驚心動魄的色彩。它們是礦物的結(jié)晶，來自大地最深邃的腹地，帶著亙古的沉默與力量。就在那一瞬間，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腦海，一個念頭如春雷般炸響：為何不能將這最濃郁、最飽和、最不近“情理”的青與綠，作為這幅巨作的主宰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無疑是一個極其冒險，甚至堪稱狂妄的決定。前人的青綠山水，多以墨骨為底，青綠為輔，講究的是雅致與含蓄。而他，這個十八歲的少年，竟要反其道而行之，讓這絢爛之極的色彩，成為畫面的君王，讓線條與構(gòu)圖，都成為色彩的臣仆。這需要何等的膽魄，又何等天真未鑿、不受羈絆的赤子之心！或許，正是因為他年輕，因為他尚未被成熟的技法與森嚴的法度完全馴化，他靈魂中那團原始而熾烈的火，才能如此毫無顧忌地，選擇用色彩作為自己的噴發(fā)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旦找到了方向，積蓄已久的力量便如江河決堤，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他撲向畫案，幾乎是以一種搏命的姿態(tài)，將那些研磨好的、寶石粉末般的青綠，傾瀉到絹素之上。那不是描繪，那是創(chuàng)造；那不是經(jīng)營，那是抒發(fā)。他以筆為引，導引著色彩的洪流。于是，山巒開始在他筆下隆起，不是宋人慣常的、帶著書卷氣的秀潤丘陵，而是帶著一種樸拙的、原始生命力的、奔騰踴躍的峰岳，如一群沉睡初醒的青色巨獸，正舒展著它們連綿的脊梁。江水開始流淌，不是“水波不興”的淡遠，而是在青綠的主調(diào)中，以更為精妙的色階，分出光影，透出氤氳，像一條巨大的、緩緩流動的碧玉，環(huán)繞著、滋養(yǎng)著這片雄奇的土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畫得渾然忘我，不知晝夜。他畫漁村野市，那市井的喧囂仿佛能被聽見；他畫水榭亭臺，那亭臺的精巧仿佛可容棲身；他畫捕魚的舟子，閑行的士人，那人物雖小如芥子，卻姿態(tài)生動，各有其事。他更畫飛鳥，畫煙霞，畫林木，畫一切他所能想到的、一個完整世界應有的生機。他將自己對這個王朝全部的想象、對山河全部的愛戀、對生命全部的熱望，都毫無保留地灌注其中。這畫卷，因此而“滿”，滿得不留一絲縫隙，滿得幾乎要溢出絹素的邊界，像一曲交響樂，所有的樂器都在轟鳴，所有的聲部都在高唱，沒有一個休止的音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，這極致的“滿”，背后卻是極致的“空”。我凝視著畫中那個在長橋上踽踽獨行的白衣小人，他那么小，小得像一個標點，被遺忘在這篇雄文的角落里。他是不是王希孟自己？那個在完成這驚天動地的創(chuàng)造后，從狂熱中冷卻下來，茫然四顧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內(nèi)心一片荒蕪的自己？他將一切都獻祭給了這幅畫——情感、心血、光陰，乃至對于未來的全部想象。畫成了，他自己便空了。這千里江山，是他青春的墳墓，也是一座無比輝煌的紀念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以想見，當這幅長逾十一米的巨卷在徽宗面前徐徐展開時，那位藝術(shù)皇帝所感受到的，該是何等的驚艷與激賞。那石青石綠的灼灼華光，想必讓整個宮闕都為之黯然了一瞬。它完美地契合了徽宗對“豐亨豫大”的盛世氣象的追求，它是一件祥瑞，一個吉兆。龍顏大悅，是必然的結(jié)局。于是，十八歲的王希孟，得以在這長卷的末尾，恭謹而又自豪地，落下了自己的名字。然而，諷刺也正在于此，他畫出了帝國最輝煌的夢想，卻依舊沒有資格，在這夢想的邊上，鈐上屬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的印章。他的名字，只是一個被允許存在的注腳，依附于這幅偉大的作品，卻并未真正獲得與作品等身的獨立地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更深的寂寥，還在后頭。從此，史冊闔上了它沉重的冊頁，關(guān)于王希孟，再無一個字的記載。他像一顆劃破北宋沉沉夜空的流星，在耗盡所有光芒之后，便徹底地、干凈地融入了無邊的黑暗，再無蹤跡。他去了哪里？是看破了這宮苑樊籠的虛妄與榮華的虛幻，乘一葉扁舟，消失于他筆下那煙波浩渺的江湖之中了么？還是說，那創(chuàng)作的烈焰，早已焚盡了他生命的燈油，使他如一根短短的蠟燭，在爆出最亮的光焰后，便迅速地熄滅、冷卻，悄然隕落在汴京的某個角落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他把自己燒完了。那十八歲的軀體里，原來竟藏著這樣一座火山，一旦噴發(fā)，便無法再回到從前的形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或許，是幸事，也未可知。他永遠地停留在了十八歲，他的生命，沒有衰敗，沒有茍且，沒有經(jīng)歷過數(shù)年之后那場天崩地裂的“靖康之恥”，沒有見過金兵鐵蹄下，那真正的“千里江山”是如何的支離破碎、血淚模糊。他筆下的世界，永遠那樣金碧輝煌，永遠那樣秩序井然，永遠那樣生機勃勃。他死在了一個最完美的瞬間，像古希臘的雕像，因為斷裂，才成就了永恒的完美。后世的人們，便只能對著這一卷青綠，去揣想，去憑吊，去構(gòu)筑一個關(guān)于盛世的、集體的迷夢。這夢，是徽宗的，是我們的，又何嘗不是王希孟，用他短暫的生年，為我們所有人設(shè)下的一場最華麗的、令人心碎的騙局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的目光，再次落回展柜中的畫上。九百年的歲月，已讓那絢爛的青綠沉淀出幾分幽邃與沉靜，仿佛一層時光的包漿。那焰火，似乎還在絹素的天地間靜靜地燃燒。只是那火，是冷的，像極地的光，美麗，輝煌，卻遙不可及。我仿佛看見那個少年，就站在畫卷的盡頭，回眸一望，眼神清亮如星，那目光里，有完成巨作的滿足，有耗盡一切的疲憊，有對未來的茫然，也有一絲屬于創(chuàng)造者的、不朽的驕傲。隨即，他轉(zhuǎn)身，步入他自己創(chuàng)造的、重重無盡的山巒水脈之中，再也沒有回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那一聲無人聽聞的、滿足而又疲憊的嘆息，卻穿過時間的洪鐘，幽幽地，落在了我的耳邊，與展廳里千年不散的寂靜，融為了一體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