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四十多年前,我八九歲的光景,日子像田埂上的風,干冷又不停歇。那時我們管自然村叫生產(chǎn)大隊,家家戶戶燒飯靠柴,可隊里分到的禾草總是不夠。冬閑時節(jié),稻田里留下的禾頭曬得脆響,我們這些孩子便三三兩兩溜進田里扒柴。枯黃的禾頭在竹扒下咯吱作響,我彎著腰把扒下的禾頭往籃子扎,很快扒滿一籃子柴。每次我背著那籃柴跨進門檻,父母臉上總會浮起一絲難得的笑意——那不是因為柴多,而是知道我又替家里扛了一點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田里的柴到底有限,真正能裝滿籃子的,還得去山上的膠場。母親平日寡言,可一說起膠場,語氣里就多了幾分鄭重。她說那里的落葉厚得能埋住腳踝,是深山老林才有的積蓄。我纏了她許久,她才答應(yīng)帶我去一次,臨行前只說了一句:“去了就不能哭,山路不長耳朵,聽不得軟話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日天剛亮,我挎著小籃跟在母親身后,走了十里山路。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,可我心里卻燒著一團火。橡膠樹高聳入云,葉子在風里沙沙地落,像一場無聲的雨。偶爾“啪”地一聲,橡膠果炸開,驚起幾只山雀。母親用木耙把落葉攏成堆,我學著她的樣子,把一簇簇葉子扒進籃里。起初覺得輕巧,裝得松了,就用腳踩一踩,再壓一壓,直到籃子鼓得像只吃飽的蛙。那時還不懂累,只覺得這山、這風、這滿地的黃葉,都是專為我鋪開的天地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可天色一暗,山就變了模樣。風更冷了,林子不時傳來橡膠果爆破的聲響。母親說該回了,我自告奮勇要挑那籃柴。起初擔子輕飄飄的,我走得起勁,左晃右晃,像只剛學會走路的小鹿??傻搅税肷窖_底打滑,一個趔趄,籃子滾下坡去,柴撒了一地。母親沒罵我,只把剩下的柴勻成半擔,讓我跟著她走。起初還好,可越走肩頭越沉,腿像灌了鉛,每邁一步都得咬牙。我求她歇一歇,她頭也不回地說:“再挺一會兒,路再長,也長不過人的腳?!蔽乙е齑剑徊揭慌?,終于看見村口的燈火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到家,雙肩早已壓得通紅。我坐在門檻上,心里委屈得想哭,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母親端來一碗熱水,輕輕說:“累了吧?可你挺過來了?!蹦峭淼臒艋鸶裢馀钐爬锏幕鹈缣脷g快,我看著那堆來之不易的柴,忽然明白:有些苦,不是為了熬過去就算了,而是讓你知道,自己能走多遠。捱一下,苦日子就能挺過去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四十多年過去了,如今家家戶戶都用上了煤氣灶,廚房亮堂干凈,再沒人披著寒風上山扒柴,扒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。偶爾路過舊時的膠場,只見落葉厚厚地蓋著土地,沒人去動,也沒人需要。山靜得像睡著了,只有風還在樹梢上低語,再也看不著到山上打柴的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時代變了,可那些踩著北風走過的山路,那些壓紅的肩膀和母親的一句話,卻像深埋的根,年年在記憶里抽出新芽。冬日不再冷得刺骨,可我知道,有些溫暖,是從寒冷里長出來的。那柴火的溫暖永遠是童年最美好的回憶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