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窗外,枯葉又落了一地?!包S花獨帶露,紅葉已隨風”,季節(jié)的筆觸無聲轉(zhuǎn)換,一地碎金,一季清寒。我站在老屋的門檻邊,看風把秋的余韻卷進柴垛的縫隙里。這院子不大,卻盛得下整個冬天的念想。</span></p> <h1> 田野收藏了鮮艷的花朵,翠綠的葉子,野菊花與千里光悄悄探出身子,像點點碎星,隱在灰褐的草叢與灌木之間,眨著黃澄澄的小眼睛。</h1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夏天不是才轉(zhuǎn)身嗎?怎么一晃眼,就已立冬——第十九個節(jié)氣。時光從指縫間溜走,輕得數(shù)不清聲響。有些事,若再等一等、緩一緩,也許就真的來不及了。就像葉落花隱,就像那些屬于冬天的、溫軟而嬌憨的味道,要在寒冷抵達之前,被一雙雙手細細備好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新收的糯米如珍珠圓潤,用清冽的井水浸泡,得等上整整半個月。待到下霜時,若不及早制作,糯米粉便會泛紅——那是時間發(fā)出的信號。遠行的人啊,這時再灑脫,也會忍不住想起故鄉(xiāng):柴火噼啪,紅薯焦香,香腸油亮,思念從灶膛這頭,暖到天涯那頭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十五天后,一部分糯米瀝干磨粉,上竹罾蒸熟,一半染紅,一半著綠,裹作長圓筒,靜置三五日,再切成薄片,攤在簸箕里慢慢陰干。于是,白、紅、綠三色相間的“爆葉子”便一片片吐露出來——那是只有我們家鄉(xiāng)才懂得的、冬天的語言,冬天新生的葉子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蒸熟的糯米粉,混入現(xiàn)磨豆?jié){上那層細膩的泡沫,反復捶打增強黏性,再輕輕攤薄,涂上顏色,剪成大小不一的圓,疊縫成一個三層“荷葉”。也可隨心剪作提籃、麻花、長條……每一片,都是手心的溫度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剩下的糯米,用碗團成圓,點上四點對稱的品紅與品綠,大火蒸透,再次塑形,輕輕移到鋪好稻葉的竹器上,曬干——一朵“米花兒”的半成品,便如初蕾般誕生。如今,它們甚至綻出“喜”字、笑臉,像歲月里開出的小小花語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這些都一一收好。待到年關將近,菜籽油在鍋里靜靜燒開,爆葉子、荷葉與米花兒次第浮起,如花綻放。遇喜事,下一年栽秧、中秋,或有遠客至,它們便是最實的裝飾、最好的款待。爆葉子入口即化,米花兒微甜軟糯,而那含苞般的三層“荷葉”,美得讓人舍不得下口——只看一眼,心里便滿是歡喜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如今方便了,鄉(xiāng)間的攤位上總能尋見它們的身影,我們也無需掌握技藝親手制作。曾給好友寄去一些,許久之后她實在忍不住問了:好看是好看,就是太費牙,差點磕碎了門牙連啥味都沒嘗到——原來我忘了說,定要經(jīng)菜籽油炸制。一場善意的誤會,卻也道出一層真相:我們視若珍寶的小食,走出縣城,便少人認得。互聯(lián)網(wǎng)再迅捷,也難尋它們的詞條、照片、特性與故事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們總以為自己懂得那份好與感動,卻因羞怯或疏忽,不曾一遍遍說出:它為何好,又為何動人。于是它們始終靜默,如我的家、我的家事,始終不曾被遠方知曉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們?nèi)ゴ謇锊梢熬眨羰鞎窀?,制成胎菊,小心收藏。菊花與桂花一樣,從山頂開始,一路往下開。原來讓一些花開放的,不是和風,而是清寒;讓一些人強大的,不是順境,而是拒絕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們拍下飛鳥、松鼠與果子貍偷吃柿子的模樣,制成影像,收在眼底與心底。還有很多人未能親見,我們傳達給他們,一遍遍看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受托為離開的人收成——獼猴桃、生姜與紅薯,分送四鄰,也一一轉(zhuǎn)達:若主人在,定會邀大家圍坐一桌,用滿桌土味土菜,共慶豐收,共迎冬天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而山下的院子里,月季開著最后的花。四五戶人家,地壩相連,墻壁共通。木架上層層疊疊擺著新式曬具,上面鋪滿花花綠綠的爆葉子。幾位中年女子在綴滿果實的柑橘樹下切片,年近八十的老人一片片擺放,中年男人負責搬運,年輕的母親逗幼兒玩耍,這是四世同堂的一家。打聽才知,這院子發(fā)展“爆葉子米花兒”的庭院經(jīng)濟已有多年,今年,一些不再適合外出的男人也加入進來。立冬后訂單不斷,有人上門取,有人要郵寄,還有人要求寄存到年關——他們竟有些忙不過來了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“讓兒孫們出去闖,我們老一些的人,就把房子守好,把地種熟。他們回來時,家總是熱鬧的?!蹦腥瞬[著眼,望向遠方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遠方,除了山,還是山。他也許在想:純手工,慢慢做慢慢等慢慢香的爆葉子、荷葉與米花兒,若能走出這重重山巒,擁有響亮的名字、體面的包裝、清晰的說明,還有實至名歸的稱贊,該有多好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“這就是我的家。”我們愉悅地講,在大地將綠意與嫣紅輕輕收藏的冬天,人們以糯米、以傳統(tǒng)、以本真,生發(fā)出獨屬于這里的花與葉,默默填補著一些遺憾,一些夢想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無論是山上還是山下,這不只是圖片與視頻中那座摸不到的房子。這是我們的家——有溫度,有記憶,有明天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“那就是我的家!”有人在抖音里留言?!笆橇珠g公路旁那棟水泥樓房嗎?門上的對聯(lián)還在呢?!薄澳吧呐笥眩x謝你拍下我的家。若你再去,請?zhí)嫖铱纯?,野藤是否已爬上了窗?!焙芏嗄昵?,他的母親,在初冬的一個月里,繪制剪裁糯米的紅苕粉的爆葉子、荷葉和米花兒,陽光親吻著她曬的被子和棉襖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