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的家鄉(xiāng)在陜北吳起王洼子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的童年,是黃土壘起來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這話一點(diǎn)兒也不夸張。陳岔村,就趴在陜北吳起縣那無邊的黃土褶皺里,像被風(fēng)偶然遺落的一粒沙。我們王洼子鄉(xiāng),地界兒大,人煙卻稀,一個(gè)塬連著一個(gè)塬,一眼望出去,除了黃,還是黃。那黃,不是金燦燦的亮黃,是日頭曬久了、風(fēng)雨浸透了的那種沉甸甸的土黃,是這土地最本分的顏色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家的窯洞,便是在一面黃土坡上“掏”出來的。夏日的午后,我總愛把滾燙的臉頰貼在窯壁上,那土,竟是溫潤(rùn)的,帶著一股亙古的、太陽的芬芳。雨水順著崖壁淌下,劃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深痕,像老人額上的皺紋,藏著說不盡的故事。我們這群孩子,是這黃土里長(zhǎng)出來的“野草”。在溝壑里追逐,爬上那棵老杜梨樹,腳下的土是松軟的,一踩一個(gè)坑;風(fēng)一起,瞇得人睜不開眼,嘴里便也嘗到了土的腥味兒。這土,是我們的樂園,也是我們衣裳上洗不掉的印記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鄉(xiāng)里的學(xué)校,就在村頭,幾孔舊窯洞,便是我們的教室。冬日的清晨,值日生要早早生起爐子,那煙囪也是土的,青煙裊裊,混著孩子們呵出的白氣,在清冽的空氣里纏繞。先生教我們認(rèn)字,聲音不高,卻像那黃土一般厚實(shí)。他常說,“咱這地界兒,土薄,長(zhǎng)不出好莊稼,可人不能薄了志氣。”那時(shí)不懂,只覺得窗外那無邊的黃土塬,像一本攤開的、巨大的天書,我們念的“人口手”,不過是這書上最微末的一個(gè)標(biāo)點(diǎn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最念想的,是吃食里的土味兒。母親做的蕎面饸饹,是用自家種的蕎麥磨的,和面、壓床,滾水鍋里撈出來,澆上一勺用洋芋、酸菜熬的臊子。那味道,敦厚,扎實(shí),帶著蕎麥特有的微苦的清香,吃一碗,能頂大半天的餓。還有那黃米饃饃,金燦燦的,捧在手里沉甸甸,咬一口,是黃土給予人最誠(chéng)實(shí)的甘甜。這些滋味,不是精致的,卻是從這片土壤里直接生長(zhǎng)出來的力量,它們和著黃土的魂魄,一口一口,喂大了我的筋骨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后來,我走出了陳岔,走出了王洼子,見識(shí)了外面的世界。腳下的路,從松軟的土路變成了堅(jiān)硬的水泥與柏油。城里的土地,被花磚、草坪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覆蓋著,聞不到那股原始的、蓬勃的土腥氣。我常常覺得有些不</span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安</span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,像是離了根的樹,總有些蔫蔫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前些年回去過一次。村里通了水泥路,許多老窯洞也空了,年輕人像蒲公英的種子,都飄向了遠(yuǎn)方的城市。我獨(dú)自走到曾經(jīng)玩耍的溝畔,那棵杜梨樹還在,只是更顯蒼勁。風(fēng)依舊,塬依舊。我蹲下身,抓起一把黃土,它在指縫間沙沙地流瀉,還是那樣干爽,還是那樣沉靜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,先生當(dāng)年說的“志氣”是什么。那并非要飛得多高,走得多遠(yuǎn),而是像這黃土一樣,無論經(jīng)歷多少場(chǎng)風(fēng)雨的沖刷,都能默默地承受,并將一切悲喜哀樂,最終都沉淀為自身的厚度。這土,貧瘠,卻從不抱怨;深厚,卻從不言語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的魂,早已在不知不覺中,被陳岔的土染過了色。那是生命的底色,樸素,沉默,卻承載萬物。走得再遠(yuǎn),鞋底上,仿佛總沾著那么一點(diǎn)兒;夢(mèng)里頭,也總飄著那股熟悉的、安心的土腥氣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