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這代人和共和國同年歲,在共和國的年輪里,藏著我們貧瘠童年里最鮮亮的腳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童年的腳印,大多是赤腳踩出來的——春踩碎瓦,夏烙熱土,秋趟寒泥,冬踏冰霜。光腳的日子長得像條走不完的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記得1960年的冬天,我十歲,在離家五里地的統(tǒng)景小學(xué)念三年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南方的冬天,冷是纏人的濕冷,霜?dú)庀駸o數(shù)根細(xì)針,扎在裸露的腳踝上,麻絲絲地疼。水稻田里的薄冰零亂地飄浮著,一塊一塊明亮剔透,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。田埂上的白頭霜,白花花的,像誰撒了把碎鹽,霜碴子脆生生的,赤腳踩上去,冷氣順著腳底往上竄,直凍得全身發(fā)抖,腿腳疆硬。走一步就得把腳快速縮回,再試探著落下,像在跳一場別扭的舞。腳上凍得通紅發(fā)腫,腳趾頭像一根根小紅蘿卜,等挪到學(xué)校,腳底板早已沒了知覺,放在課桌上半天,才慢慢泛出刺癢的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最羨慕村里那個叫魏狗娃的孩子,他爸在統(tǒng)景船上當(dāng)纖夫,給他買了雙膠鞋。深藍(lán)色的,鞋面光溜溜的,下雨下霜都不怕濕。狗娃總是在我們面前炫耀,故意把腳往泥水里踩,然后抬起腳,得意地說:“看,一點(diǎn)都不濕!”我們圍著他,眼睛瞪得溜圓,看著那雙膠鞋,像是在看什么寶貝。我心里總在想,要是我也有雙膠鞋,冬天就不怕凍腳了,下雨天也能像狗娃那樣,在泥水里隨便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個念頭像顆種子,在我心里悄悄發(fā)了芽。我不敢跟爸媽說,知道家里窮,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。那時候,生產(chǎn)隊(duì)靠工分掙錢,十個工分才掙3分錢。我家孩子多,靠二個大人掙工分,年底還要倒貼錢。我光著腳上學(xué),爸媽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但也沒有辦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,我爸在鄰近的玉華村接了個幫人熬硝的活兒。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回家時,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,小心翼翼地遞到我面前,“給,試試?!彼穆曇魩еc(diǎn)疲憊,卻又透著股高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疑惑地打開紙包,一雙深藍(lán)色的膠鞋露了出來,白底、藍(lán)幫、白鞋帶,鞋面光溜溜的,閃著淡淡的光澤。那是雙嶄新的膠鞋,帶著股特別的味道——有橡膠的味道,還有新鞋的清新,是我從未聞過的、屬于新鞋的香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愣住了,心中的驚喜難以言喻。我知道,那時候買雙膠鞋得好幾塊錢,爸爸得熬多少天的硝才能掙回來。我拿起膠鞋,放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,那股膠香味像是有魔力,讓我心里又酸又甜,“爸,這……”我哽咽著說不話來。爸爸微笑著拍了拍我的頭:“快試試,合不合腳?!蔽亿s緊脫掉腳上的舊布拖鞋,把腳伸進(jìn)膠鞋里。不大不小,剛剛好。鞋底厚厚的,踩在地上軟軟的,像是踩在棉花上,又像是踩在云朵里。腳被包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的,暖暖的,那種踏實(shí)又舒服的感覺,讓我忍不住想蹦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正好,正好!”我望著爸爸咧著嘴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天晚上,我把膠鞋放在枕頭邊,聞著那股淡淡的膠香味,興奮得一夜沒睡好。一會兒摸摸鞋面,一會兒捏捏鞋底,生怕它會跑掉似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二天上學(xué),我早早地起了床,小心翼翼地穿上膠鞋,在等待媽媽煮早飯時,我在堂屋里走了幾個來回,媽媽看著我,笑著說:“看把你美的,走路小心點(diǎn),別弄臟了。”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心里美滋滋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吃完早飯,我背著書包,穿著嶄新的膠鞋,高興地走出家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路上正好遇到幾個平時一起上學(xué)的伙伴,他們還是光著腳,腳底板沾著泥。我故意放慢腳步,想讓他們看看我的新膠鞋。果然,他們一眼就看到了,眼睛都直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哇,新膠鞋!”一個叫石頭的男孩叫了起來,湊過來想摸摸,我有點(diǎn)舍不得地往后退了一步,得意地說:“這是我爸爸給我買的,可暖和了?!闭f著,還故意在地上跺了跺腳,膠鞋發(fā)出“咚咚”的聲音,聽起來特別有力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走在上學(xué)路上,我小心翼翼地避開泥坑,生怕把膠鞋弄臟了。可走在田梗上,難免會沾上泥點(diǎn)子,我就蹲下來,從書包里撕了一張作業(yè)本紙,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擦,擦得干干凈凈,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。伙伴們在一旁看著,眼神滿是羨慕,我心里別提多得意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那以后,那雙膠鞋就成了我的寶貝,我只有上學(xué)的時候才穿,放學(xué)回家就趕緊脫下來,用布擦干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雙膠鞋,陪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,它的膠香味慢慢淡了,鞋面也漸漸失去了光澤,甚至鞋底都磨平了,鞋幫也有了洞,但我還是舍不得扔。后來,我長大了,又有了新的鞋子,各式各樣的,比那雙膠鞋好看多了,但我總忘不了那雙深藍(lán)色的膠鞋,忘不了剛買回來時那淡淡的膠香味,更忘不了父親熬硝時疲憊的身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幾十年過去了,父親早已不在了,那雙膠鞋也早就不知所蹤。如今日子也越過越好,別說膠鞋,就是皮鞋、運(yùn)動鞋,想要多少有多少。但每當(dāng)冬天來臨,寒風(fēng)呼嘯的時候,我總會想起那些年的苦日子,那些光著腳走過的路,那雙帶著膠香的新鞋。想起父親遞我膠鞋的那雙粗糙的手,想起他溫柔的笑臉。那不僅僅是雙鞋,更是一個父親對孩子最深沉的愛,是艱苦歲月里照亮我童年的一束光。那淡淡的香味兒,早已刻進(jìn)了我生命里,溫暖著我走過人生的每一個寒冬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