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遙遠的墁坪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墁坪，藏于小隴山深處，群峰環(huán)峙，古木參天，宛如被時光遺忘的秘境。這方土地開闊而豐饒，散落著二三十戶人家，在東山一戶、西溝一戶的零星村落間，已算得上一座熱鬧的山中聚落。這里氣候溫潤，土脈肥沃，遠離塵囂，國家設福利院與農業(yè)點于此，車馬往來，人聲不絕，竟在幽谷之中辟出一片喧然繁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十六歲那年，我輟學隨村中副業(yè)隊長登上長途客車，穿過縣城的喧鬧街巷，翻越四道嶺梁，穿越險峻的燕子關，顛簸一日，終抵工棚前。夕陽西沉，山霧彌漫，陌生之地令人頓生敬畏。工棚后聳立著一座巨峰，形如狂野之牛，人稱野牛關梁。晚霞潑灑，整座山巒染作緋紅，那巨牛仿佛隨時要掙脫大地，騰躍入云。林間鳥鳴啁啾，應和著我忐忑的心跳。我在大通鋪上鋪好被褥，去灶房飲了口涼水，獨坐斷木，茫然四顧。工人們陸續(xù)歸來，肩扛斧鋸，步履沉重。多是同村面孔，堂兄三樹一見我便嚷：“查子，你怎不好好念書？這般苦活，你扛得住嗎？”我默然無語。誰不愿讀書？可家境拮據，唯有以少年之軀，換一口飯食。那夜，通鋪上鼾聲如雷，我輾轉難眠，似睡非睡間，聽見山風掠過林梢，如命運低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天剛破曉，匆匆用罷早飯，隊長遞來一把沉重砍刀，我便隨眾人鉆入密林。副業(yè)隊七八十人，斧起刀落，鋸聲嗡鳴，林間回蕩著勞作的節(jié)奏。我被安排在三樹身旁剮梢，笨拙地揮刀削枝，聽他指點山中門道：青杄挺拔，白樺清秀，紅樺如霞，鐵杉四季蒼翠，還有纏繞樹根的倒勾牛刺，一碰便勾破衣褲。午時，大師傅挑來兩桶面湯、幾袋饅頭。眾人飯量驚人，四兩一個的饅頭，一人吞下三四；碗不夠，便輪著喝湯，湯已冰涼，浮著落葉與小蟲，用樹枝一撥，照飲不誤。短暫歇息后，隊長一聲吆喝，眾人又撲向林海。我只覺白晝漫長，仰望樹隙間蒼白的日影，遲遲不肯西沉。巨木倒下時轟然震耳，枝葉紛飛，偶有枯枝勾住衣角，須奮力掙脫。一日勞作終了，雙臂酸痛，指尖劃破，膝蓋滲血，如母親縫在褲上的補丁，暗紅而沉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暮色四合，一彎新月悄然攀上樺樹枝頭，眾人拖著疲憊身軀歸返。我怯怯等眾人用飯完畢，才敢去盛一碗冷湯，蹲在工棚前，仰望夜色中的野牛關梁，忽生奇想：我定要登上那峰頂，聽說可遠眺關中平原。三樹卻搖頭：“沒人上去過，根本沒有路?！蔽夷?，心卻已飛向那云霧繚繞的峰巔。盛夏將盡，隊長說伐完這片林班，便轉去割草。我漸知林場四季有律：春栽樹，夏割草，秋伐木，冬放料，秋后還得抽空割竹。也漸漸摸清山中氣候：晴日早晚清涼，正午酷熱；雨季綿長，云霧橫渡野牛關梁時，大雨連下數日。即便細雨如絲，我們也照常入林，直至衣衫濕透，才被準許回棚歇息。無干衣可換，便在棚前燃起篝火，烤干衣物，蜷于床鋪。有人酣睡，有人唱戲，有人談婆娘，笑聲與鼾聲交織，如山野的呼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從縣城圖書館購得幾本書：《紅樓夢》《唐詩三百首》《聊齋志異》，夜深人靜時，躲在被窩里苦讀。有時望向棚外的野牛關梁，幻想山巔可有“飛流直下三千尺”的奇景，可有撫琴弄簫的狐仙，悄然一笑，又輕嘆如林妹妹般哀婉。寒冬來臨，冷煙籠罩，落葉覆雪，腳下步步驚心——巖石磕痛膝蓋，樹樁戳破腳趾，林海茫茫，危機四伏。一日清晨，我與三樹半山腰打截木料，忽見山頂圓木因土陷滾落，一根巨木呼嘯而過，擦肩而下。我倆魂飛魄散，他面如死灰，我兩腿發(fā)軟，再無力勞作，跌撞下山。多年后憶起，心仍狂跳。我干了半載有余，因年少力弱，出力不出活，屢遭工區(qū)主任與隊長訓斥；又因粗心，被竹茬刺穿腳踝，躲于無人處暗自拭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日子如溪流般滑過，思鄉(xiāng)之情終難抑制，我決意離山。搭乘拉料卡車，無座可坐，便爬上車頂，騎坐木堆之上。蜿蜒山路，高天流云，百鳥歡鳴，盡在耳畔。行至四道嶺梁，夕陽如葉，跌入群山懷抱，山色由明轉暗，前路難辨，唯車燈劃破夜幕，格外刺眼。我心沉沉，第一次遠離故土，第一次坐于搖晃車頂，是選擇？是命運？我說不清。離了墁坪，我又踏足黨川密槽溝、麥積后崖溝，相似的林海，相同的節(jié)奏，生活漸染灰暗。無向往，無方向，無波瀾，無生機，我如一臺燃油將盡的機器，在幽深林海中緩慢銹蝕，直至遲鈍老去。靈魂如風雨中遺落的斧頭，斑駁鈍拙，失卻鋒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歲月流轉，可一旦憶起墁坪，草木山溝，竟清晰如昨。那是我青春的起點，命運的轉折，無數“第一次”發(fā)生之地。第一次遠離家門，坐長途車穿越縣城街巷；第一次走進電影院，看一場真正電影——此前，我只在村中露天銀幕下仰望夜空。第一次踏入莽莽林海，見奇樹異草，灌木叢生——此前，我眼中只有黃土坡上的洋槐、房前榆杏。第一次握鋸執(zhí)斧，一棵棵伐木，為東風卡車裝料——此前，我只執(zhí)筆寫作業(yè)，握鐮割麥，提籃挖菜。勞動之重與筆墨之輕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青春。第一次在大鐵鍋中爭撈面條，飯后自洗碗筷——此前，我接過母親盛的飯，吃飽便走，不知洗碗為何。在墁坪，我學會獨立，也學會共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正是這些“第一次”，讓我在日后為人師、為人夫、為人父時，一切到來都如此自然，如此平靜。碰壁教會我如何做得更好，受傷讓我懂得感恩與珍惜，勞作讓我學會沉思與自省。在這城市生活十余年，記憶卻如風中落葉，零亂無序。一次目光交匯，一句杯盞承諾，皆如云煙，難以留存。后來我也走過更遠之地：三峽壯闊，華山奇險，青海湖遼遠，江南水鄉(xiāng)柔美，卻都不及那片名為墁坪的土地，給予我如此深沉的沉淀。諸君莫笑我言之過重，我始終相信，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道只屬于自己的風景。它或許寂寂無名，卻永遠鮮活，如初見般清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如今我穿行于高樓林立的城市，耳畔是車流與卡拉OK的喧囂，當年的伐木聲已如隔世回響，攀越野牛關梁的夢也愈發(fā)遙遠?？扇松碾U峰卻不斷浮現，遮擋我遠眺的目光。我深知，這些險峰不同于錯過的野牛關梁——你必須穿越，必須攀登，必要時，就讓褲襠被蜂蜇一下，讓你警醒，讓你覺悟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