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沿著河邊慢步，滿眼是斑斕的秋色。楓樹的葉子紅得快要燃燒起來，銀杏則是一片澄澈的金黃，映著秋陽，亮得晃眼。悠閑的人三三兩兩，說說笑笑，都在這濃得化不開的秋意里沉醉著，流連著。這熱鬧是他們的，是屬于這盛大的、濃麗的秋日的。我的腳步卻不知怎的，被那一池寂寞的殘荷給牽引了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人們的目光，大抵都給了那如火如荼的秋葉，少有人向這池塘瞥上一眼。這一池水，在秋日的晴空下，泛著些微寒的、沉靜的碧色。而水面上，便是它們了——那些曾經(jīng)田田的、亭亭的荷，如今只剩下了枯槁的形骸。葉子是赭褐色的，蜷曲著，邊緣破裂如撕碎的舊書頁，卻固執(zhí)地攀在已然黝黑、纖瘦的莖稈上。有的折斷了，低垂著頭，像一柄收攏的破傘；有的卻依舊倔強(qiáng)地挺立著，將那光禿禿的、鏤空了葉肉的骨架，直直地指向天空，像一桿沉默的、銹跡斑斑的戟。風(fēng)過來，它們便發(fā)出一陣細(xì)碎的、干燥的摩擦聲，那聲音里沒有柔軟，只有一種歷經(jīng)風(fēng)霜后的、沙啞的堅(jiān)硬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看著它們這般模樣，心里便不由得浮起另一般光景來。也是這池塘，在那些酷熱的、漫長的夏日里?！靶『刹怕都饧饨?，早有蜻蜓立上頭”，那時(shí)的它們是羞澀的，是新生的、飽含著汁液的希望，每一個(gè)尖角都引得游人駐足，引頸盼望。而后，便是那“接天蓮葉無窮碧，映日荷花別樣紅”的盛況了。碩大的荷葉，像一片碧油油的海洋，托舉著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荷花，在日光下坦然地、驕傲地開著。那時(shí)節(jié)，這池邊是何等風(fēng)光！游人如織，摩肩接踵，都只為了一親芳澤。周敦頤那篇《愛蓮說》，更是在多少讀書人心里生了根，那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漣而不妖”的風(fēng)骨，仿佛都借著這花與葉，有了具體的形象，被千百遍地吟詠、贊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可如今，秋風(fēng)一起，寒露一降，那一切的濃麗與繁華，便都成了過往。賞花的人早已散去，他們的愛與贊美，似乎也隨著花期的終結(jié)而一同凋零了。這滿池的枯梗殘葉，在許多人眼里，怕是只剩了蕭索，只剩了衰敗，是不值得一顧的。熱鬧是容易的，而寂寞的堅(jiān)守，卻總是罕有知音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然而，我站在這冷風(fēng)里，對(duì)著這一池縱橫交錯(cuò)的墨線，心里卻生不出一絲悲涼，反倒感到一種肅然的敬意。它們何嘗是真的“殘”了呢？它們只是卸下了華麗的妝容，露出了生命本來的、堅(jiān)韌的骨骼。盛夏的荷花，美在容顏，美在風(fēng)姿；而秋日的殘荷，卻美在筋骨，美在魂魄。它們不再需要取悅誰，只是靜靜地、坦然地立在這天地之間，任憑風(fēng)霜侵蝕，雨雪將至，也絕不匍匐倒地。這是一種悲壯的美，是一種戰(zhàn)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肯投降的傲氣。那嶙峋的枝干里，蘊(yùn)藏著的，是整個(gè)夏天積攢的力量，與對(duì)下一個(gè)輪回的、沉默的誓言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正凝神間，天色竟不知不覺地暗了下來。幾滴涼沁沁的雨點(diǎn)，毫無征兆地，落在了我的臉上。起初是疏疏的幾點(diǎn)，敲在枯荷上，發(fā)出“嗒，嗒”的清脆聲響，像玉珠偶然落在石盤上。隨即，雨絲密了，連成了線，沙沙地響成一片。這雨聲，落在別處是模糊的，混沌的；唯獨(dú)落在這殘荷上，竟是如此的清晰，如此的富有韻律。那聲音，不再是夏日雨打芭蕉的纏綿，而是一種金石般的、帶著些許鏗鏘的調(diào)子。高高低低，遠(yuǎn)遠(yuǎn)近近，急急切切，又疏疏落落，竟像一曲古拙的、沒有譜子的樂章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我立在亭中，靜靜地聽著。這哪里是雨聲呢？這分明是這些倔強(qiáng)的魂靈，在用自己的方式，與天地對(duì)話，與寒冷唱和。它們說：我們?cè)谶@里，我們一直在這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一刻，我忽然徹骨地明白了古人那句詩的好處。原不是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么？從前只覺得是文人一種無可奈何的、病態(tài)的審美，此刻方知，那是一種極高明的境界。能從衰敗中聽出力量，從寂寞里聽出豐贍，這需要怎樣一顆剔透而堅(jiān)韌的心呢？那淅淅瀝瀝的雨，敲打的不是一池殘破的夢(mèng)，而是一池不肯沉淪的風(fēng)骨，一池關(guān)于來年的、靜默的夢(mèng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雨沒有停的意思，我也便不急著走。這滿池的秋聲，比那滿眼的秋色，更值得我用心諦聽。（盛謹(jǐn)華/2025/10/26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