計生干部

山路留痕（原創(chuàng)作品）

短篇小說 計生干部 壩石鄉(xiāng)計劃生育工作又被縣上黃牌警告了。鄉(xiāng)計生專干馬炳文被通報批評降職處分。此時馬炳文正坐在辦公室寫全鄉(xiāng)的計生工作總結。壩石鄉(xiāng)麻柳村是全鄉(xiāng)計劃生育工作老大難村…… 清晨，麻柳村的晨霧還未散盡，村支書趙學剛的膠鞋已沾滿露水。他站在村口老槐樹下，望著遠處李成槐家的土坯房，眉頭擰成個結。 "學剛，鄉(xiāng)上計生干部馬炳文又來了。"村婦女主任文玉蘭提著竹籃從田埂上過來，籃子里裝著剛摘的野菌，"這回帶著鄉(xiāng)里的新文件，說是要嚴查超生。" 趙學剛嘆了口氣。他知道馬炳文是鄉(xiāng)計生辦最較真的干部，去年王寡婦家超生，馬炳文帶著人守在村口三個月，硬是把人逼得躲進后山巖洞，最后還是交了三千塊罰款才了事。 "走，先去李成槐家。"趙學剛拍了拍褲腿上的泥，朝村西頭走去。 李成槐家院門緊閉，院墻上爬滿枯藤。趙學剛敲門時，聽見院內傳來瓷器碎裂聲。推開門，只見葉文秀挺著孕肚，正手忙腳亂地收拾曬在竹篾上的干辣椒。 "文秀，最近身體可好？"文玉蘭上前扶住她，目光掃過她隆起的腹部。葉文秀今年三十有五，大女兒春桃已上小學，這胎是意外。 "都好，都好。"葉文秀勉強笑了笑，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腹部。她知道計生干部的來意，昨晚成槐就悄悄告訴她，要帶她去后山山洞躲幾天。 正說著，院外傳來自行車的鈴聲。馬炳文穿著藏青制服，推著二八杠自行車進來，車后架上綁著個印著"計劃生育"的紅漆木箱。 "成槐呢？"馬炳文環(huán)顧四周，目光如鷹隼般銳利。 "去鎮(zhèn)上賣豬了。"文玉蘭搶先答道。 馬炳文冷笑一聲，從口袋里掏出個筆記本："昨天還有人看見他在村東頭張屠戶家喝酒。"他翻開筆記本，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家情況。 葉文秀臉色瞬間蒼白。她想起三個月前，馬炳文帶著趙學剛和文玉蘭來過三次，每次都像審犯人似的問個不停。最兇險的是那次，馬炳文差點掀開她的被褥檢查。 "文秀，跟我們走一趟吧。"馬煩文從木箱里取出手電筒和體溫計，"鄉(xiāng)衛(wèi)生院新到了一批B超機，說是要給孕婦做免費檢查。" "我...我肚子痛。"葉文秀突然蹲下身，雙手緊捂腹部。文玉蘭連忙扶住她，卻見她額頭滲出細密汗珠。 趙學剛見狀，忙打圓場："張主任，你看這情況...要不改天再來？" 馬煩文卻不依不饒："痛得這樣厲害？正好用衛(wèi)生院的車送去縣醫(yī)院，順便把孕檢做了。"他轉身對文玉蘭說："你陪她去，我在這兒等成槐回來。" 院外忽然傳來狗吠聲。李成槐背著背簍從山路上下來，遠遠看見自家院門口的自行車，腳下一滑，背簍"哐當"落地，兩只小豬哼哼著跑得沒了影。 "成槐！"葉文秀看見丈夫，眼淚刷地流下來。李成槐三步并作兩步沖進院子，抓住馬炳文的手腕："你們要干啥？俺媳婦這胎是頭生！" 馬炳文甩開他的手，從木箱里抽出一張罰款通知單："頭生？你們家春桃都八歲了！這是超生，要交社會撫養(yǎng)費八千塊！" "八千？"李成槐的聲音變了調，"俺賣光豬牛都不夠！" 文玉蘭連忙拉過趙學剛："學剛，你勸勸..."話未說完，卻見李成槐突然拽著葉文秀往屋后跑。馬炳文反應過來，拔腿就追，卻在門檻上絆了一跤，木箱里的體溫計碎了一地。 等眾人追到后山時，只見竹林深處有個黑黢黢的山洞。洞內傳來葉文秀壓抑的呻吟，李成槐舉著油燈，影子在洞壁上搖晃如鬼魅。 "她要生了！"文玉蘭驚呼一聲，顧不得洞內潮濕，跪下來查看。葉文秀蜷縮在稻草堆上，汗?jié)竦念^發(fā)粘在額角，身下的草席已浸出血跡。 馬炳文舉著手電筒站在洞口，光線掃過洞壁時，照見幾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："計劃生育好，政府來養(yǎng)老"——那是當年知青下鄉(xiāng)時寫的標語，如今斑駁得只剩半句。 "去叫接生婆！"趙學剛脫下外套蓋在葉文秀身上。文玉蘭飛奔著往山下跑，驚起一群夜宿的烏鴉，撲棱棱飛過月明星稀的夜空。 王阿婆提著藥箱趕來時，葉文秀的陣痛已間隔三分鐘一次。王阿婆剪開臍帶時，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在山洞里回蕩，驚得洞頂的蝙蝠撲棱棱飛起。 "是個男娃。"王阿婆用舊棉襖裹住嬰兒，遞給文玉蘭。文玉蘭看著孩子皺巴巴的小臉，忽然想起自己那個夭折的兒子——如果活著，那該多好。 李成槐抱著兒子，眼淚滴在嬰兒臉上："取個名字，就叫無家吧，這娃生下來就沒了家。" 馬炳文站在洞口抽煙，火光一閃一閃照亮他緊繃的下頜。他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，也曾跟著老主任去農戶家送節(jié)育環(huán)，那時候農民還爭著要獨生子女證，說是能多領半斤糧票。如今政策變了，人心也跟著變了。 天快亮時，葉文秀的高燒退了。文玉蘭熬了小米粥，一勺一勺喂她喝下。趙學剛蹲在洞口抽煙，看晨霧漸漸漫進山洞，像是要把這一切都裹進時光的褶皺里。 "學剛，咱們得向上級匯報。"馬炳文掐滅煙頭，"超生已經是既成事實，現在要討論的是罰款數額和執(zhí)行方式。" "再寬限些時日吧。"趙學剛望著遠處漸次亮起的農舍燈光，"成槐家剛賣了牛，說是要去縣城打工。" 文玉蘭忽然想起什么，從口袋里掏出個紅布包："這是俺家攢的五百塊，先給文秀買些營養(yǎng)品。"她硬塞進李成槐手里，轉身時抹了抹眼角。 山風掠過竹林，送來遠處村小學的晨讀聲："少生優(yōu)生，幸福一生"。李成槐抱著無家，看著妻子蒼白的臉，忽然想起大女兒春桃昨天偷偷塞給他的紙條："爹，我長大要當醫(yī)生，給娘看病。" 三個月后，李成槐帶著妻兒躲進更深的后山。計生干部們來了七次，每次都是鐵將軍把門。馬炳文帶著人在山路上蹲守，磨破了兩雙膠鞋。 "馬主任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"文玉蘭遞上搪瓷杯，"聽說成槐在縣城磚窯找了活計，月入三百塊。" 馬炳文翻開最新的罰款臺賬，上面寫著李成槐家應繳社會撫養(yǎng)費八千元整。"走，去磚窯堵他。" 縣城磚窯在城東郊，紅磚煙囪冒著黑煙，空氣里飄著煤渣的味道。李成槐正光著膀子搬磚，后背曬得脫了皮。無家在田埂上爬，抓起泥塊就往嘴里塞，葉文秀追著喂米糊，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。 "成槐！"馬炳文遠遠喊他。李成槐手一抖，磚塊砸在腳背上，疼得他齜牙咧嘴。他抱起無家就跑，葉文秀跟在后面，三人鉆進旁邊的玉米地。 玉米葉劃在臉上火辣辣地疼，無家突然哭起來，聲音驚動了看地的大黃狗。馬炳文追進玉米地時，只看見無家的一只小鞋掛在玉米稈上，鞋尖還沾著泥。 那天晚上，李成槐家被貼了封條。豬圈里的豬被牽走，堂屋的八仙桌被搬走，連春桃的課本都被收走了。文玉蘭悄悄把春桃接回自己家住，村支書趙學剛從鄉(xiāng)信用社貸了兩千塊，說是要幫成槐交罰款。 "學剛，這樣不行。"馬炳文在村部拍桌子，"縣里要我們限期完成指標，否則年底考核要扣分！" 趙學剛抽著旱煙，煙霧中看不清表情。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剛當支書時，也是這樣的秋夜，村民們爭著要"光榮證"，說多生孩子是"光榮的負擔"。如今政策變了，人心卻更難測。 臘月廿三，麻柳村下了第一場雪。李成槐帶著妻兒偷偷溜回村，在村西頭廢棄的祠堂里過夜。春桃從文玉蘭家跑來，懷里揣著烤紅薯，凍得小臉通紅。 "爹，娘，吃。"她把紅薯掰成兩半，大的給無家，小的給文秀。李成槐望著女兒凍得通紅的手，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，父親也是這樣省下口糧給他吃。 祠堂外忽然傳來腳步聲。馬炳文穿著軍大衣，帶著兩個鄉(xiāng)干部站在門口，雪花落滿他們的肩頭。 "成槐，跟我走一趟。"張文的聲音比雪還冷，"縣計生委來了檢查組，要見你。" 李成槐抱起無家，葉文秀抓住他的衣角。春桃突然哭起來："爹，別去！他們要抓你！" 文玉蘭不知何時跟來，她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文秀身上："馬主任，再寬限幾天吧。等開春，成槐賣了谷子，就能湊齊罰款。" 馬炳文望著雪地上一行腳印，從祠堂延伸到村口。他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，老主任說過的話："計生干部不是土匪，是幫農民算長遠賬的。"可如今這賬，該怎么算？ "學剛，你看呢？"他轉向趙學剛。 趙學剛蹲在火盆邊，火星子噼啪作響。"這樣吧，"他終于開口，"先讓成槐家過個年。罰款的事，年后再議。" 雪越下越大，祠堂里漸漸暖和起來。春桃靠在娘懷里睡著了，無家吮著手指，發(fā)出均勻的呼吸聲。葉文秀忽然輕聲說："馬主任，坐會兒吧，火盆還有位置。" 馬炳文遲疑了一下，終于脫下大衣，在火盆邊坐下。他望著火光中春桃的臉，忽然想起自己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兒——如果活著，也該上小學了。 窗外的雪還在下，覆蓋了田埂上的腳印，也覆蓋了山路上所有的爭執(zhí)與傷痕。遠處傳來村小學的鐘聲，在雪夜里飄得很遠很遠。 開春后，李成槐家終于湊齊了八千塊罰款。他賣掉了最后的兩頭豬，典當了祖?zhèn)鞯你~鎖，連春桃的發(fā)簪都拿去當了。交罰款那天，文玉蘭把自己的銀鐲子塞給他："拿去，給孩子娘買個銀鎖。" 馬炳文在收據上簽字時，忽然問："成槐，后悔嗎？" 李成槐抱著無家，望著遠處抽芽的柳枝："后悔啥？娃是條命，總不能塞回去。" 　　春桃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獎狀，是鎮(zhèn)上重點小學的錄取通知書。她仰著臉說："爹，等我長大當了醫(yī)生，就回村給大伙看病，再也不要有人因為生娃受苦。" 文玉蘭摸著她的頭，眼淚掉在獎狀上。趙學剛蹲在田埂上抽煙，望著遠處新修的水渠——那是縣里撥款建的，說是要解決灌溉問題，可誰又能解決人心的問題呢？ 麻柳村的秋收剛結束，縣計生委的黑色轎車就碾碎了村口最后一片秋陽。車門推開時，馬炳文看見趙學剛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，煙桿上的銅箍被磨得發(fā)亮——那是他當支書二十年唯一的“勛章”。 “學剛同志，縣里下了黃牌警告?！笨h委計生辦王主任夾著公文包走來，皮鞋踩在曬谷場的稻殼上沙沙作響，“李成槐家超生二胎，你作為村支書，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?！?lt;/p> 趙學剛猛地站起，煙桿差點戳到王主任的鼻子：“俺勸過成槐！勸過多少回！”他聲音發(fā)顫，手指指向遠處李家那扇永遠關不緊的院門，“俺帶著文玉蘭、馬炳文去了七次，次次撲空！他們躲山洞里生娃，俺能有啥法子？” 文玉蘭從曬谷場另一頭跑來，發(fā)間的銀簪在陽光下閃著光。她剛在村小學給孩子們量完身高，圍裙兜里還裝著半塊沒吃完的米花糖?！巴踔魅危彼林~角的汗，“成槐家窮得叮當響，春桃連學費都是俺們湊的……” “窮不是超生的理由！”王主任打斷她，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黃牌警告書，“縣里決定：撤銷趙學剛村支書職務，文玉蘭婦女主任免職，鎮(zhèn)計生專干馬炳文同志記大過處分！” 曬谷場瞬間寂靜。遠處割稻的村民直起腰，望著這邊竊竊私語。春桃背著書包跑來，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，突然哭出聲——她剛考了年級第一，可此刻的喜悅被這記重錘砸得粉碎。 馬炳文站在人群最后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他想起三個月前在山洞里接生的那個雪夜，想起無家皺巴巴的小臉，想起葉文秀高燒時喃喃的“對不起”。此刻他終于明白，所謂計生干部，不過是政策鏈條中最末端的螺絲釘，承受著所有矛盾與怨恨。 “學剛，”王主任語氣稍緩，“縣里決定由陳二狗接任村支書。你收拾收拾，明天去鎮(zhèn)養(yǎng)老院報到。” 趙學剛的煙桿“當啷”落地。他望著遠處自家屋檐下褪色的“光榮戶”木牌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戴著大紅花站在這里，接受縣長頒發(fā)的“計劃生育先進”錦旗的情景。春桃娘追著彩車跑，摔在曬谷場，額角至今還留著月牙疤。 當晚，趙家堂屋的八仙桌被掀翻在地。趙學剛的老婆摔碎最后一只藍邊碗，哭嚎聲驚飛了梁上的燕子。“俺陪了你二十年！落得個啥？養(yǎng)老院！那是給五保戶的！”她揪著丈夫的衣領，指甲在脖頸上劃出紅痕。 文玉蘭家則更顯凄涼。她兒子在縣城打工，每月寄回三百塊，剛好夠孫子讀幼兒園。此刻她坐在門檻上，望著院角那叢開敗的月季，忽然想起自己當婦女主任時，也曾這樣坐在這里，勸說東家媳婦去結扎，勸西家婆婆莫催生。那時她總說“少生優(yōu)生，幸福一生”，可如今幸福在哪里？ 馬炳文在鎮(zhèn)計生站加班到深夜。他桌上擺著李成槐家的罰款單據——八千塊，分文未少。窗外傳來鎮(zhèn)長的咳嗽聲，此刻在秋風里愈發(fā)沉重。他想起下午王主任的話：“馬炳文同志，你雖然受了處分，但組織還是信任你的。明天起，你兼任麻柳村駐村計生專員?！?lt;/p> 月光爬上窗欞時，馬炳文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嬰兒啼哭。那聲音像針，刺破夜色，也刺破他所有的防線。他抓起外套沖出門，在巷口撞見抱著無家的葉文秀——她剛從村西頭老中醫(yī)那兒抓了藥。 “馬主任……”葉文秀后退半步，無家的小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襟。 馬炳文望著孩子清澈的眼睛，忽然想起自己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兒。如果活著，她該上小學了，會追著蝴蝶跑，會問“爸爸為什么總不回家”。他蹲下身，輕輕摸了摸無家的額頭：“以后要是有人欺負你，就來找馬叔叔?！?lt;/p> 葉文秀的眼淚掉在無家臉上。她想起那個雪夜，馬炳文脫下大衣裹住發(fā)燒的自己；想起春桃上學時，馬炳文偷偷塞給她的二十塊錢；想起無數個深夜，馬炳文蹲在村口抽悶煙，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，像極了此刻天上的星子。 麻柳村的冬天來得特別早。臘月初八，縣計生委又來了批檢查組。陳二狗支書帶著他們挨家挨戶查孕檢手冊，連春桃的作業(yè)本都要翻開檢查——說是要查“超生家庭子女就學情況”。 文玉蘭被免職后，在村小學當起了代課老師。她教孩子們唱《計劃生育歌》，可唱著唱著就哽咽了。春桃坐在最后一排，望著她發(fā)間新增的白發(fā)，忽然想起去年此時，文主任還抱著自己哭，說“丫頭，你要爭氣”。 馬炳文兼任駐村專員后，工作更忙了。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，帶著計生小分隊翻山越嶺，去那些躲進深山的超生戶家。有次在鷹嘴崖摔斷了腿，在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躺了半個月，可剛能下地就又拄著拐杖去村西頭王寡婦家——她男人跑了，自己帶著三個娃，卻還想再生個兒子“頂門立戶”。 “王大姐，”馬炳文坐在門檻上，腿上的石膏硌得生疼，“你家的困難俺知道，可政策不允許超生。你要是非要生，俺就得按章辦事?！?lt;/p> 王寡婦抹著眼淚：“馬干部，俺不是不懂政策。可俺家那三個丫頭，哪個能頂門立戶？等俺老了，誰給俺端藥送水？” 馬炳文沉默了。他想起自己母親臨終前，也是攥著他的手說“兒啊，娘走了，就剩你一個人了”。那時他剛調去計生辦，連母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上。此刻他望著王寡婦三個女兒在院里追蝴蝶，忽然覺得，所謂政策，從來都不是冰冷的數字，而是活生生的人，是那些在生存線上掙扎的普通人。 日子在春寒中慢慢回暖。無家開始學步，搖搖晃晃走在田埂上，春桃跟在后面，手里舉著根狗尾巴草。葉文秀在院里曬干菜，忽然看見計生干部馬炳文帶著人過來，手里提著個紅布包。 "這是縣里發(fā)的節(jié)育獎勵金。"馬炳文遞過布包，"成槐，考慮下節(jié)育手術吧。" 李成槐望著遠處連綿的青山，忽然笑了："馬主任，俺家就倆娃，夠啦。" 風掠過稻田，送來新翻泥土的氣息。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，村小學的孩子們在唱："我們的未來，充滿希望。"無家突然掙脫春桃的手，搖搖晃晃走向田埂，手里攥著朵剛開的野菊。 文玉蘭望著他的背影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，自己也是這樣牽著兒子的手，走過這條田埂。那時候，她還不知道，有些路，一旦走上，就再也不能回頭。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，很長。山風掠過，送來遠處計生辦的廣播聲："計劃生育，利國利民，少生優(yōu)生，幸福一生。"可這聲音落在田埂上，卻像落進了時間的褶皺里，再也尋不見蹤影。 多年以后，李無家在村小學當老師。他給學生們講《人口論》，講到馬寅初的時候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："人不是數字，是活生生的命。" 李春桃在縣醫(yī)院當醫(yī)生，每個月都回村給老人義診。她總說："俺娘當年生無家時受了寒，落下了病根，我得把這份債還上。" 李成槐老了，背也駝了，卻總愛坐在村口老槐樹下，看孩子們放學。他懷里抱著個布娃娃，是無家小時候的玩具，針腳歪歪扭扭，卻洗得干干凈凈。 文玉蘭退休后，在村部開了間婦女之家。她教年輕媳婦們織毛衣，講當年的故事，總說："政策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咱們做計生干部的，得把人心焐熱乎了。" 馬炳文調去縣計生局前，最后回了趟麻柳村。他站在當年那個山洞前，忽然發(fā)現洞壁上的標語不知何時被人重新描過："計劃生育好，政府來養(yǎng)老"——這次是完整的句子，墨跡還新。 遠處傳來無家教孩子們唱歌的聲音："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……"歌聲飄過田埂，飄過竹林，飄向遠處連綿的青山。 山風掠過，送來陣陣松濤聲。李成槐忽然想起那個雪夜，馬炳文坐在火盆邊說："等娃們長大了，就明白咱們的苦心了。"如今娃們長大了，可這苦心，到底是對還是錯？ 夕陽西下時，無家?guī)е⒆觽冏叩酱蹇凇４禾冶持幭鋸倪h處過來，身后跟著幾個要打針的娃娃。文玉蘭端著綠豆湯從家里出來，喊大家去喝。 李成槐望著這一切，忽然笑了。他想起自己給娃取的名字——無家，可如今，這村子，這田埂，這青山，不就是他的家嗎？ 　　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，趙學剛開著新買的三輪車過來，后斗里堆著剛摘的西瓜。他喊著："都來吃瓜！今年的瓜甜！" 孩子們歡呼著跑過去，無家抱著布娃娃跟在后面。葉文秀坐在院門口納鞋底，針腳細細密密，像極了當年她給春桃縫的小褂。 山風掠過，吹起她的白發(fā)。她抬頭望向遠處，忽然看見計生干部馬炳文站在山路上，朝她揮手。她忽然想起，那年大雪夜，馬煩文也是這么站在雪地里，望著他們的背影。 歲月如歌，往事如煙。那些年少的爭執(zhí)與傷痕，都隨著山風飄散，只剩下這青山綠水，和這田埂上生生不息的希望。 夜深人靜時，無家總愛坐在老槐樹下寫教案。月光灑在教案本上，照亮他寫的字："人口政策與人文關懷"。 春桃悄悄給他披上外套，說："還不睡？明天要早起上課呢。" 無家望著天上的月亮，忽然說："姐，你說當年要是沒有計劃生育，咱們村會是啥樣？" 春桃沉默片刻，說："也許會有更多娃，可也會更窮。你看現在，娃們都能上學，老人都有醫(yī)保，這不就是當年的苦心換來的嗎？" 無家望著遠處亮著燈的村部，忽然想起文玉蘭說過的話："政策是冰冷的，可人心是熱的。咱們做工作，得把這兩樣焐在一起。"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，是李成槐開著三輪車去鎮(zhèn)上進貨。葉文秀在院里曬月亮，哼著走調的《茉莉花》。 月光如水，灑在青石板上。無家忽然明白，所謂計生干部，從來不是冰冷的數字，而是活生生的人，是那些在政策與人性間掙扎的普通人。他們有過猶豫，有過痛苦，可最終，都選擇了最溫暖的那條路。 風掠過稻田，送來陣陣蛙鳴。無家合上教案本，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嬰兒的啼哭。他抬頭望去，看見村東頭新搬來的小夫妻抱著娃，在月下散步。 那娃的小手揮舞著，抓住一片月光。無家忽然笑了，他想起自己小時候，也總愛這樣抓月光。 月光下，一切都是新的。那些年少的傷痕，都化作了歲月里的歌，唱著唱著，就唱到了今天，唱到了永遠。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，李無家的兒子李志堅長成了大小伙子，市場經濟讓李志堅走出了麻柳村…… 清晨，麻柳村的青石板路在晨霧中若隱若現，李志堅開著摩托車碾過露水未干的稻田埂，后視鏡里倒映著鎮(zhèn)上新修的柏油路。他今年二十三歲，在壩石鄉(xiāng)街上做生意，門市部的招牌在晨光中泛著紅漆——"堅仔百貨"，字是用爺爺李成槐的銅鎖片拓的，邊角還留著當年典當時的磕痕。 "堅仔！"春桃嬸子的聲音從村口老槐樹下傳來，她抱著無家爺爺的藍布書包，發(fā)間的銀簪在風里晃出細碎的光，"你爹今早去后山采藥，說要給你熬防暑的涼茶。" 李志堅停了車，看見春桃嬸子眼角新添的皺紋。幾十年前那個追蝴蝶的丫頭，如今已成了村小學的退休教師，而她的藍布書包，此刻正被他掛在門市部最顯眼的貨架上——那是鎮(zhèn)上最后一家還賣手工布包的鋪子。 "嬸子，"他遞過一包麥乳精，"這是我上周從縣城進的，說是能補身子。" 春桃擺手推辭，指節(jié)卻輕輕摩挲著麥乳精的錫紙包裝："你爺爺當年要是能吃上這個，也不至于……"她忽然哽住，望著遠處山梁上李成槐佝僂的背影。 李志堅望著那道背影，忽然想起父親李無家說過的話："你爺爺那輩人，是踩著政策的刀尖過活的。"他想起自己幼時，總見爺爺蹲在門檻上抽旱煙，煙桿上的銅箍被磨得發(fā)亮，像極了當年村支書趙學剛的那根。 門市部的玻璃門被推開，馬炳文叔叔拄著拐杖走進來。他今年七十有二，當年鄉(xiāng)計生站的大紅人，如今成了鎮(zhèn)養(yǎng)老院的義務護工。他的制服洗得發(fā)白，左胸還別著那枚"計劃生育先進工作者"的徽章，在陽光下泛著舊時光的銅綠。 "堅仔，"馬炳文叔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，"這是你爺爺當年的節(jié)育獎勵金，我沒動過。"他打開布包，里面整齊疊著八百塊錢，邊角還沾著泥點——正是當年李成槐交罰款時剩下的零頭。 李志堅望著那些錢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，當年爺爺為了交罰款，賣掉了祖?zhèn)鞯你~鎖，典當了春桃嬸子的銀簪，連他自己的發(fā)簪都拿去當了。此刻這些錢在他手里，沉甸甸的，像塊燒紅的炭。 "叔，"他忽然問，"您后悔嗎？" 馬炳文叔愣住，望著窗外的稻田。遠處，李無家背著藥簍走來，褲腳沾著晨露。他想起那個雪夜，自己背著葉文秀趟過齊腰深的水；想起春桃考上重點高中時，他偷偷塞給她的二十塊錢；想起無數個深夜，他蹲在村口抽悶煙，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，像極了此刻天上的星子。 "后悔啥？"他忽然笑了，"政策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咱們那輩人，是把這兩樣焐在一起過的。" 李志堅的門市部開在鎮(zhèn)東頭，隔壁是陳二狗支書新開的電商服務站。他每天清晨五點起床，擦貨架、理貨、算賬，貨架上擺著從縣城進的百貨，也擺著春桃嬸子手工縫制的布包，還有馬炳文叔從養(yǎng)老院拿來的舊書——都是當年計劃生育宣傳冊，如今成了鎮(zhèn)上的"文物"。 "堅仔，"李無家背著藥簍走進來，額角還沾著晨露，"今兒個采了車前草，說是能治馬炳文叔的哮喘。"他放下藥簍，從懷里掏出個藍布包，"這是你娘從后山采的野菊，曬干了泡茶，清火。" 　　李志堅望著父親的白發(fā)，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，總見他蹲在門檻上編竹筐。那時他不懂，為什么別人家都有電視機，他們家卻只有爺爺的旱煙桿和父親的竹筐。直到后來他才明白，那些竹筐換的錢，都變成了春桃的學費、無家的奶粉錢，還有馬炳文叔偷偷塞給他的麥乳精。 "爹，"他指著貨架上的藍布書包，"這包是春桃嬸子縫的，說是要給村小的孩子們當獎品。" 李無家摸著書包的針腳，忽然笑了："你春桃嬸子當年追蝴蝶摔的額角疤，如今倒成了她的'榮譽勛章'。"他想起那年大雪夜，春桃哭著說"爹，別去"，而如今她站在講臺上，給孩子們講"少生優(yōu)生，幸福一生"的故事，卻總在最后加一句"但人命比天大"。 中午時分，陳二狗支書帶著電商團隊來談合作。他們想讓李志堅的門市部成為"鄉(xiāng)村振興"的試點，通過直播賣土特產。李志堅望著他們手里的平板電腦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，當年他們躲進深山生娃，如今卻要用手機賣山貨。 "陳支書，"他忽然說，"我想先做個調查。問問村里的老人們，他們愿意把自家的土雞蛋、手工布包放到網上賣嗎？" 陳二狗愣住，隨即大笑："堅仔，你這腦子活泛！當年你爺爺要是這么想，也不至于……"他忽然收住話頭，望著窗外李成槐的背影。 李志堅望著那道背影，忽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話："政策是冰冷的，可人心是熱的。"他想起自己門市部里那些舊物：春桃的藍布書包、馬炳文叔的計劃生育宣傳冊、父親的竹筐……這些不是商品，是活生生的歷史，是那些年被政策改變的人生。 麻柳村的春天來得格外早。三月里，李志堅的門市部成了鎮(zhèn)上的"網紅打卡點"。游客們沖著"計生干部舊物展"而來，拍照、發(fā)朋友圈，連縣里的記者都來采訪。 "堅仔，"春桃嬸子走進門市部，"你爺爺說，后山那片野菊開得正好，想讓你陪他去看看。" 李志堅望了眼窗外，李成槐正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。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，爺爺也是這樣蹲在火盆邊，望著春桃的獎狀發(fā)呆。此刻他忽然明白，所謂嚴酷性，從來都不是政策本身，而是那些被政策改變的，活生生的人生。 他們沿著田埂往后山走，野菊在風里搖晃，像極了當年春桃追蝴蝶時揚起的裙角。李成槐忽然停住腳步，指著遠處一片新修的水渠："那是縣里撥款建的，說是要解決灌溉問題。"他蹲下身，摸了摸渠邊的青石板，"可誰又能解決人心的問題呢？" 李志堅望著他的背影，忽然想起馬炳文叔說過的話："政策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"他想起自己門市部里的那些舊物，每一件都承載著一段歷史，一段被時代洪流裹挾的悲歡離合。 "爺爺，"他忽然說，"我想把門市部改成'時光雜貨鋪'。不賣百貨，只賣回憶。" 李成槐愣住，隨即大笑："傻小子，回憶能當飯吃？"可他眼角的皺紋里，卻漾著溫暖的光。 七月的暴雨沖垮了村西頭的石橋，也沖垮了李志堅門市部的屋頂。他帶著村民們搶修，卻意外在閣樓里發(fā)現了個舊木箱——里面裝著當年計劃生育的檔案：春桃的孕檢手冊、無家的出生證明、馬炳文叔的處分決定書……每一份文件都泛著舊時光的黃，像極了馬炳文叔胸前的徽章。 "堅仔，"文玉蘭摸著那些文件，忽然哭了，"當年你春桃嬸子考初中時，我偷偷塞給她二十塊錢。那錢是我攢了半年的雞蛋錢，就怕她因為家里窮讀不成書。" 李志堅望著那些文件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："你春桃嬸子當年追蝴蝶摔的額角疤，如今倒成了她的'榮譽勛章'。"他想起自己小時候，總見春桃嬸子蹲在門檻上納鞋底，針腳細細密密，像極了當年她給春桃縫的小褂。 雨停后，他們在門市部門口支起帳篷，辦起了"計生記憶展"。春桃?guī)砹水斈晁{布書包，馬炳文叔帶來了那枚徽章，李無家?guī)砹烁赣H的竹筐……每一件展品前，都圍滿了人。有老人抹著眼淚說"當.年我們躲山洞生娃"，有年輕人舉著手機拍照說"原來我們的父母經歷過這些"。 李志堅望著人群，忽然想起馬煩文叔說過的話："咱們那輩人，是把政策和人心焐在一起過的。"他想起自己門市部里的那些舊物，每一件都承載著一段歷史，一段被時代洪流裹挾的悲歡離合。 九月里，李志堅的"時光雜貨鋪"正式開業(yè)。他不再賣百貨，而是收集村里的舊物：春桃的藍布書包、馬炳文叔的徽章、父親的竹筐……每一件展品都配著故事，每一件故事都連著人心。 李志堅望著窗外，李成槐正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。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，爺爺也是這樣蹲在火盆邊，望著春桃的獎狀發(fā)呆。此刻他忽然明白，所謂嚴酷性，從來都不是政策本身，而是那些被政策改變的，活生生的人生。 臘月的雪落滿麻柳村，李志堅的"人心博物館"成了鎮(zhèn)上的新地標。游客們沖著那些舊物和故事而來，連縣里的領導都來參觀，說要推廣"人文計生"的新模式。 "堅仔，"馬炳文叔拄著拐杖走進來，制服上的徽章在雪光中閃著光，"你爺爺呢？我找他下棋。" 李志堅望著窗外，李成槐正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。他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雪夜，爺爺也是這樣蹲在火盆邊，望著春桃的獎狀發(fā)呆。此刻他忽然明白，所謂嚴酷性，從來都不是政策本身，而是那些被政策改變的，活生生的人生。 "叔，"他遞過一杯熱茶，"我爺爺去后山采野菊了。他說，野菊泡茶最清火，像極了當年他給張叔熬的涼茶。" 馬炳文叔接過茶杯，忽然想起那年大雪夜，自己背著葉文秀趟過齊腰深的水；想起春桃考上重點高中時，他偷偷塞給她的二十塊錢；想起無數個深夜，他蹲在村口抽悶煙，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，像極了此刻天上的星子。 "堅仔，"他忽然說，"你比你爺爺聰明。他當年只知道執(zhí)行政策，你卻把政策變成了人心。" 李志堅望著窗外的雪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："政策是冰冷的，可人心是熱的。"他想起自己鋪子里的那些舊物，每一件都承載著一段歷史，一段被時代洪流裹挾的悲歡離合。 雪夜里，無家抱著布娃娃走進鋪子。他今年六十多歲，是鎮(zhèn)小學的的退休老師，卻總愛在鋪子里轉悠，說要給孩子們講"當年生娃的故事"。 "無家叔，"春桃的女兒小滿跑進來，"我媽媽說，要你給她講講當年生我的故事。" 無家笑著抱起小滿，指著墻上的春桃孕檢手冊："當年你奶奶懷你時，躲在山洞里生娃。你馬炳文爺爺找了七次才找到，可你奶奶說，娃是條命，總不能塞回去。" 小滿歪著頭問："那后來呢？". 無家望著窗外的雪，忽然笑了："后來啊，你奶奶成了村小學的老師，你爸爸成了鎮(zhèn)上的商人，而你將成為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。" 雪越下越大，鋪子里的火盆燒得正旺，馬炳文坐在火爐傍，喝了一口李志堅遞過的菊花茶，開口說道，“志堅呀，你爺爺想讓你生個二胎，現在生育政策鼓勵生二胎，你爺爺讓我告訴你?！崩钪緢該u了搖頭，堅定的說，“不生，不生，生個二胎養(yǎng)不起?！?lt;/p> 馬炳文從李志堅鋪子里出來，駝著背，拄著拐杖，深一腳，淺一腳走在雪地里。李志堅望著這個老計生干部的背影，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…… 李志堅望向窗外，李成槐正背著藥簍走來，雪落滿他的肩頭。他想起幾十年前那個雪夜，爺爺也是這樣背著藥簍，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。那時爺爺說，“只要人活著，就還有希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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