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角的老葡萄樹上還掛著幾片將落的黃葉，風(fēng)一吹便打著旋兒飄下地來，我正握著棕葉扎的掃把“唰唰唰”地掃著地，院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招呼：“呀！這不是老大（duo）回來了？咋？你媽沒在屋？”<br><br>我抬頭一看，是住在巷子后頭的周姨。藍(lán)布碎花罩衣的領(lǐng)口上別著一枚洗得發(fā)白的梅花胸針，手里還攥著一個(gè)皺巴巴的塑料袋子。我趕緊直起身：“周姨，您找我媽有事？快進(jìn)來坐！” 周姨踱著碎步跨過門檻，將兩只手往腹前一抄，眼睛先把院子掃了個(gè)遍，才笑著擺手：“沒事！沒事！我在巷口聽見你這院子里‘唰唰’響，想著準(zhǔn)是你媽在收拾院子，就過來游門子了。” 說罷便站在原地，腳邊的影子被陽光拉得老長，倒顯得這小院有了幾分局促。<br><br>屋里的愛人聽見動靜，端著個(gè)白瓷盤出來，盤子里裝著剛買的葵花籽，好像還冒著點(diǎn)熱氣。她把盤子往周姨跟前遞了遞：“周姨，您吃瓜子，剛炒的，還熱著呢！” 周姨捏了一把瓜子在手里，又忍不住感嘆：“咱這地方、跟你北京不一樣，事少，人閑，都愛游門子，不像你北京、都不游門子！ 住對門都不認(rèn)得。我去我女家半個(gè)月，一天吆，把人都能急死！不得游門子么！......”<br><br>一時(shí)間、我捏著那棕葉扎的掃把，無所事事的愣在院子里，而串門子的場面，勾起了我幼年鄉(xiāng)村生活的回憶。<br> 那時(shí)候在農(nóng)村，左鄰右舍，嬸子?jì)輯?，男女老少都愛游門子。尤其是相好的姊們妯娌，不管是縫衣裳還是補(bǔ)褲子，更不管是做鞋墊、納鞋底子做針線，手里攥著針線笸籮就往一塊兒湊，品東家道西家，嘴不失閑：東家的媳婦懶，西家的婆婆厲害，誰家的娃有出息，誰家的雞窩招黃鼠狼......，家長里短、針頭線腦，聊著聊著就有了笑聲，有時(shí)候也爭得面紅耳赤，轉(zhuǎn)天又湊在一起納鞋底子、縫鞋墊，喜怒哀樂，或聊得一屋子謾罵，或聊的滿院子的歡笑。 游門子的事從大年初一就開始了。<br><br>一早，院子里飄著鞭炮的硫磺味和餃子的香味，被管束了一年的孩子換上新年的衣裳，兜里揣著糖果花生，撒著歡似的竄出門去，腳步聲能把冰凍的地皮踩得咚咚作響。<br> 女主人刷洗好鍋碗瓢盆，把灶臺擦得锃亮，便給自己家的男人沏上一壺好茶，遞給自己家男人兩包香煙，便任由男人在家里等候，或者讓男人自己揣上一包煙游出門去。<br><br>父親生前與老媽好像不愛游門子。大年初一吃完餃子，父親會趁著我媽收拾鍋碗的時(shí)間，自己在堂屋擺上小方桌，把一把茶壺和三四個(gè)白瓷茶杯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小方桌上，旁邊再放上兩暖瓶開水，還有炒好的瓜子、花生，和兩包金絲猴香煙。 那會兒我爸我媽都還年輕，叔伯嬢嬢們都愛往我家跑，一群人圍著桌子喝茶聊天，我就坐在旁邊聽，偶爾也抓把瓜子來嗑嗑。<br><br>聽著周姨有一搭、沒一搭地與愛人寒暄、而再寒暄，我便放下手里棕樹葉做的掃帚，將一把槐木圈的小椅子拉過來讓周姨坐下......<br><br>“哎，椅子我就不坐了！” 周姨的聲音把我拉回現(xiàn)實(shí)，她手里捏著顆瓜子，嗑得 “咔嚓” 響，“后場你劉姨，沒到你家來吧？”<br> <br>我搖搖頭：“我剛回來沒一會兒，沒見著劉姨。咋，有啥事兒了？”<br><br>周姨嘆了口氣，聲音壓低了些：“也不是啥大事，就是你劉姨家兒媳婦坐月子呢，昨天她兒媳婦那二桿子舅來送紅雞蛋，沒注意規(guī)矩，進(jìn)了月子房把娃的奶給驚了！這不，你劉姨急得直叫喚，這會兒正挨家挨戶要‘五谷豆’呢，說是湊齊了煮稀粥給兒媳婦喝，才能把奶要回來。我想著怕她湊不齊，就趕緊來你家問問，看你媽這兒有沒有小豆，能勻一把是一把?！? 我這才想起老家有被“踩奶”的忌諱。<br><br>產(chǎn)婦坐月子，外男是萬萬不能進(jìn)月子房的，就算是至親，也只能隔著門簾說話，就怕“踩奶”。要是真被踩了奶，就得到鄰里七戶人家里討要五谷雜糧，煮成稀粥給產(chǎn)婦喝，說是這樣才能讓產(chǎn)婦重新有奶喂娃。<br><br>我尋思著周姨的話，現(xiàn)在老家哪里還有地?。恳郧澳芊N莊稼的地，早都蓋上了房子，家家戶戶連個(gè)小菜園都少見，誰還會種豆子？<br> 我忽然想起前兩天通過視頻看到媽媽曬在簸箕里的四季豆，我趕緊跟周姨說：“我媽前兩天好像是曬了些四季豆在簸箕里，要不我給您找找，看還在不在?！?lt;br><br>周姨一聽，眼睛亮了亮，又趕緊擺手：“不用不用，等你媽回來再說也行。我就是來問問，免得你劉姨著急。哎！說起來也可憐，現(xiàn)在想湊點(diǎn)五谷豆，咋就這么難呢……” 周姨站在院子里，望著遠(yuǎn)處蓋滿房子的地方，手里的瓜子殼攥了滿手，風(fēng)一吹，頭發(fā)絲飄到臉上，她也沒顧得往上捋一捋。<br><br>我看著周姨的樣子，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掃把，地上的落葉還沒掃干凈，可心里卻忽然覺得有些堵得慌。小時(shí)候隨處可見的五谷雜糧，如今倒成了稀罕物；以前熱熱鬧鬧游門子的人，現(xiàn)在好像不僅多了些忌諱，還多了些無奈......<br><br>周姨還在那兒絮絮叨叨地說著劉姨的難處，我卻忍不住想起小時(shí)候，嬸子?jì)輯輦儨愒谝黄鸫樽铀频牧奶?，那會兒的天好像更藍(lán)，日子也好像更慢，更溫馨，更富足。 照片拍攝于陜西省丹鳳縣魚嶺水庫；<div>原文在《大文坊》首發(fā)，本次發(fā)布為修改后轉(zhuǎn)發(fā)！</div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