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1, 100, 250); font-size:20px;"> 雷 永 太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站在岔峪村旁的黃河邊,腳下是滔滔南去的水流,風里裹著黃河水特有的土腥味 —— 這里曾是 “仁義古渡” 的舊址,商客如流的碼頭,可如今只??帐幨幍暮訛常纱挠白釉僖舱覍げ灰?。每遇河邊風大時,我總疑心能聽見些聲響,像是有人在喊號子,又像是木槳劃水的 “嘩啦” 聲,揉在風里,勾著人往舊日子里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河到了合陽境內(nèi)的岔峪村,像是累了,拐了個緩彎,就這么留出個渡口來。老輩人傳說,這渡口打商代就有了,那會兒商相伊尹還在這附近琢磨過烹飪,《詩經(jīng)?韓奕》里描述的 “顯父宴賓”,也就是在這河灣邊,擺上酒壇,就著船槳聲喝酒談天。而 “仁義” 這倆字,是沾著唐代的俠氣來的 —— 相傳李淵當年在此過渡河,到了渡口才發(fā)現(xiàn)隨身的銀子丟了,連付船費的盤纏都沒有。撐船的艄公見他雖穿著粗布衣裳,卻眼神亮堂,氣宇不凡,不像尋常路人,便大手一揮:“壯士渡河,哪能要銀子?” 說著就喊上船工,七手八腳把一行人送過了河。這故事一輩輩傳下來,“仁義古渡” 的名號就留在了這兒,連往來的客商都愿意繞點路走這個渡,說 “走仁義渡,心里踏實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爺爺當年曾跟我講,抗戰(zhàn)那些年,河對岸鬼子的飛機常來炸沿河的渡口,炸彈落進黃河里,濺起的浪頭能蓋過木船。那紅頭飛機的機關(guān)槍向渡口掃射,彈殼在陽光的反射下白花花落入了水中。河對岸山西是敵占區(qū),渡口被迫停運關(guān)閉,僅存的幾艘木船都用草遮蓋得嚴嚴實實,隱藏了起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(王西增 圖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在我記事時,渡口還很是熱鬧。最常見的是那種老木船,足有四、五丈長,近兩丈寬,船身是用柳木板做的,木板的縫隙是用麻絲一點點軋嚴實的,在縫隙間再涂上一層蠟。連接船板的鉚釘足有半尺來長,船艙是用楊木板一塊一塊拼的。船身常年泡在水里,泛著深褐色的光,摸上去有些光滑,卻透著股經(jīng)得住浪打的結(jié)實勁兒。船頭稍尖,像把鈍刀子,能劈開浪頭;船尾平些,順著根十幾米長的 “尾艁”(yi cao)——我們當?shù)胤窖跃瓦@么發(fā)音,這兩個字也是我臆想的,對錯且不管,就這么叫著。那是用整根楊樹做的,有碗口那么粗,一頭伸進水里,靠末端的一塊木板撥弄水,實際上就是櫓,用粗繩索打死結(jié)綁在一根木樁上,能上下左右活動,用來調(diào)正航向。扳“尾艁”的人,稱作“艄公”,是船上的老大,必須是身強力壯的人。撐船用的 “鎬” 是兩丈多長的木竿,一頭嵌著鐵尖,扎進河底的泥沙里,能把船撐得穩(wěn)穩(wěn)的。船鎬是船起錨離岸、靠岸和在淺水區(qū)才用得上的。撐鎬用的是巧勁,剛上手的新船工把鎬讓水沖走了的事兒也時有發(fā)生,免不了遭到艄公的一頓訓斥。黃河里的渡船桅桿是有的,但沒有風帆。桅桿上常常掛著一面紅色的旗子,嘩啦啦招展,遠遠就能望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河里行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,必須得聽艄公的指揮。黃河的水看著緩,底下藏著不少漩渦,還有暗灘,稍不留意就可能撞上去。我小時候有時趴在船頭看,見船工們光著膀子,黝黑的后背上全是汗珠,握著船鎬的手青筋暴起,喊著號子把鎬往水里扎,濺起的水花打在身上,他們也不躲。船行至水中央,遇上急流時最驚險,浪頭掀得船身不停地晃,膽小的乘客攥著船幫直冒冷汗,甚至都嚇出了聲,可艄公卻穩(wěn)穩(wěn)立在船尾,手把著尾艁,眼睛盯著水面的漩渦,像是能看穿水下的石頭和凹槽。他喉結(jié)動了動,聲音不高卻清亮:“莫慌!腳踩穩(wěn),跟著船晃!” 說著腳下輕輕一挪,手里的尾艁轉(zhuǎn)個方向,船就順著浪頭的勁兒滑了過去,剛才還提心吊膽的人,便長長舒了口氣。初坐船的人,不免有些許的害怕,常坐船的人,隨著船在水浪中一上一下晃動,仿佛有一種蕩秋千的感覺,悠哉樂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人們把這些掌舵艄公的稱作 “黃河的主人”—— 他們得熟悉哪段水域有暗灘,哪處漩渦能繞開,還得會撐篙、掌握平衡,沒個十年八年的歷練,成不了真正的艄公。我認識的老艄公有好幾位,是爺爺叔叔輩,現(xiàn)在都不在世了,全都能叫上名兒,像馬頭爺、奎子叔等。他們個個人高馬大,身體健碩,渾身是膽,臉上的皺紋,就像黃河的水紋,可眼睛亮得很。有次我問:“叔,你不怕浪頭嗎?” 他蹲在船尾抽煙,煙袋鍋子冒著火星,笑了:“怕啥?黃河是咱的老伙計,你懂它的脾氣,它就不欺負你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渡船到對岸,從不會是直線 —— 黃河的水流得急,船會被沖往下游,到了淺水區(qū),就得靠船工拉著纖繩,把船拽到有灘路的地方。拉纖時,船工們多是光膀子穿條粗布短褲,古時候據(jù)說連短褲都省了 —— 那會兒日子苦,布料金貴,能省就省。要是船上有女客,小伙子們也不避嫌,女客們則側(cè)著臉往別處看,偏有那愛逗樂的船工,故意把號子調(diào)拉得又長又怪,女客們便紅著臉罵,河風里飄著一陣陣笑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號子是拉纖時的魂。一般是艄公領(lǐng)唱,他嗓門亮,一開口能蓋過浪聲:“咳喲!咳喲!使勁拉呀!” 后面的船工跟著應(yīng),調(diào)子越喊越響,腳步也越踏越齊,纖繩在肩膀上勒出紅印子,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,滴在沙灘上,轉(zhuǎn)眼就被河風吸干了。遇上烏云壓頂,浪頭比平時高,號子就變了樣:“烏云哪,遮滿天!波濤哪,高如山!冷風哪,撲上臉!浪花哪,打進船!” 每一句都咬得實,像是要把心里的勁都喊進纖繩里,連船上的乘客都忍不住跟著攥緊了拳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我長大了些,聽的號子也多了些新花樣。公社那會兒,喇叭里天天喊 “抓革命,促生產(chǎn)”,船工們的號子也跟著變了:“抓革命喲,嗨喲!促生產(chǎn)喲,嗨喲!” 還有 “計劃生育,嗨喲!只生一個,嗨喲!” 船工們喊這些新號子時,嘴角總帶著點笑,像是覺得新鮮,又像是在老規(guī)矩里摻了點新日子的甜。他們說:“號子得跟著日子變,日子好了,號子也得亮堂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渡船不只是渡人,還渡貨。那會兒山西的客商常拉著棉花、煤炭過來,陜西這邊的農(nóng)民也會用船運糧食、牲口 —— 牛呀、騾子呀要單獨拴在船角的木板上,奇怪的是,這些大牲口們很是溫順。那些個羊們就聚攏在一塊兒,“咩咩” 地叫,跟號子聲混在一塊兒,熱鬧得很。渡船歸生產(chǎn)隊管時,專門有管事兒的大叔坐在船頭收費,渡人是五毛錢,渡一頭牛三塊,渡一只羊一塊。常有客商討價還價:“師傅,我這兩袋棉花輕得很,少算點唄,下次還走您這渡?!?大叔也做不了主,得喊船老大:“哥,這位客官拉了兩袋棉花,您看算多少?” 船老大瞇眼瞅瞅棉花袋,又看看客商,說:“你這棉花蓬松,占地方,一塊,下次再來給你少點, 就這么定了”,客商也就不作聲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年底分紅時,我們村總比別的村多些 —— 就因為有這個渡口,能多掙點錢。每戶年底能多分幾十塊錢,外村人都眼紅:“岔峪村有渡口,就是不一樣!” 我小時候最盼著分紅,能跟著父親去隊里看會計數(shù)票子,其實是盼著能買件新衣服,或者是能買個新文具盒。艄公在渡船上最有威信。誰要是撐篙慢了,或是拉纖時偷了懶,就會瞪著眼罵:“你小子沒吃飯?浪頭要把船掀了,你負責?” 罵歸罵,轉(zhuǎn)頭見那船工汗流浹背,又會遞過一支自己用報紙條兒卷的煙卷:“吸口煙,喘口氣兒好好干?!?對河兩岸的人都認識他,誰家有事找他幫忙,他只要能辦,絕不推辭。有次山西那邊的乘客丟了行李,里面裝著給家人看病的錢,急得直哭。艄公聽說了,多方打聽幫著找了回來。乘客要給謝禮,他擺手拒絕:“渡人渡貨,本來就該幫襯,要啥謝禮?” 這樣的人,誰能不敬重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(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可日子像是黃河的水,變得快,轉(zhuǎn)眼就流到了新境地。先是機器渡船來了,鐵制的船也來了,突突的馬達聲蓋過了號子聲,不用再靠人拉纖撐篙扳“尾艁”了,船走得又快又穩(wěn),載的貨也多。船工們閑了下來,有的去學開機器船,有的干脆回村種地,老艄公也不怎么掌舵了,常坐在岸邊的石頭上,看著機器船來來往往,嘴里念叨:“快是快,就是沒了過河的味兒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再后來,通往山西的浮橋架起來了,能走卡車、能跑拖拉機,不用等渡船,踩著油門就過去了。接著,黃河大橋一座接一座建起來,像鋼鐵的虹,把兩岸連得緊緊的。渡口漸漸沒人去了,那些個老木船被拖上岸,曬在沙灘上,木板慢慢開裂,長出了青苔。有位老艄公最后一次去渡口,是讓兒子扶著的,他摸了摸老木船的船幫,嘆了口氣:“黃河還記得咱,咱也得記著黃河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現(xiàn)在,岔峪村還頂著 “仁義古渡” 的名號,可渡口早就不運轉(zhuǎn)了。村里的年輕娃兒們,有的沒見過木船,有的連 “艄公” 倆字都不聽得說了。有一次我?guī)Ш⒆觼砗舆?,指著空蕩蕩的河灣說:“爸小時候,這兒有大船,有爸的長輩們在這兒喊號子,把人從河這邊渡到河那邊,船在水中漂,好一道美麗的風景?!?孩子眨著眼睛問:“那他們現(xiàn)在呢?” 我指著黃河的浪頭:“他們變成河邊的大樹了,守著黃河呢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風又起來了,吹得河面波光粼粼。我仿佛又看見艄公立在船尾,手把著尾艁,船工們喊著號子,光著膀子拉纖,號子聲蓋過浪濤聲,飄得很遠很遠。那些日子,像黃河底沉積的沙礫,在時光的漩渦中沉默,卻始終閃爍著——艄公掌舵的勇毅,船工拉纖的堅韌,以及“仁義”二字里流淌的暖意。我在想,黃河還在流,那些故事,會不會跟著黃河,一直流下去呢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(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(作者簡介:雷永太,陜西合陽百良鎮(zhèn)岔峪村人,退休教師,曾就職于韓城市職業(yè)中等專業(yè)學校,歷任教師、校辦公室主任、工會主席,愛好文學,曾在《教師報》《合陽報》《渭南日報》等報刊有作品發(fā)表,現(xiàn)工作生活之余偶爾有習作,但只為個人興趣自我欣賞。)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