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月中旬的太陽，早已褪去了夏日的酷烈，溫煦地灑在南安石井鎮(zhèn)的鄉(xiāng)間小路上。涼爽的秋風拂面，我終于踏上了前往岑兜村的旅程——這個心心念念許久的地方，總因種種瑣事未能成行，今日終得如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岑兜，這個閩南高甲戲的發(fā)祥地，以其獨特的文化底蘊和僑鄉(xiāng)風情聞名遐邇。既然初次造訪，不妨先為這個古樸的村落做個“廣告”。高甲戲，這個被譽為“戈甲戲”或“九角戲”的古老劇種，猶如文化明珠，在閩南藝術(shù)的星空中熠熠生輝。其名取自閩南話中“甲”與“角”的諧音，既蘊含著戲劇的威嚴，也寄托著藝術(shù)的榮耀。自三百余年前由洪埔?guī)熢卺荡鍎?chuàng)立以來，高甲戲已成長為福建省五大地方劇種之一，不僅在閩南地區(qū)家喻戶曉，更在海外華僑中廣為流傳，成為連接祖國與南洋的文化紐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坦白地說，我此行的目的并非全然為了高甲戲本身。更讓我心馳神往的，是那些飽經(jīng)風霜卻韻味悠長的特色民居——“番客樓”和“古大厝”。這些沉默的建筑見證者，或許更能訴說這個村落深處的故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漫步在岑兜村的石板小徑上，時光仿佛在這里放緩了腳步。一座座融合了南洋風情與閩南建筑智慧的古厝散落其間，盡管歲月在它們身上刻下了斑駁的痕跡，卻依然掩不住昔日的輝煌。那些精雕細琢的磚雕、流光溢彩的琉璃瓶欄桿、栩栩如生的彩繪瓷磚，無一不在低語著過往的榮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村里充當“導游”的干部洪美香女士熱情地為我們講解。她指著一棟棟氣勢不凡的番客樓說：“這些老房子，大多是清末民初時，岑兜人遠渡重洋，靠唱戲掙來的血汗錢建造的。高甲戲?qū)ξ覀冡等硕?，不單是藝術(shù)，更是祖輩的飯碗和鄉(xiāng)愁的寄托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舉著相機，不停地捕捉著這些建筑的細節(jié)。正當我為一棟別具特色的紅磚厝尋找最佳取景角度時，洪美香隨口說出的一句話，讓我頓時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說：“一場戲若無金鏈旦，戲金就會扣一半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抬頭望去，墻上赫然掛著一塊“洪金鏈、洪添丁故居”的牌子。好奇心驅(qū)使我追問：“這句話是什么意思？和這位洪金鏈先生有什么關聯(lián)嗎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洪美香的臉上浮現(xiàn)出自豪的笑容：“洪金鏈是我婆家的祖父。這句話是當年戲班間流傳的俗語，意思是如果一臺戲沒有洪金鏈這樣的名旦壓陣，戲班子的收入就要大打折扣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特別解釋道：“這里的‘旦’，指的就是花旦，旦角。祖父的旦角表演技藝精湛，是戲班的臺柱子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句樸素的俗語，瞬間打開了一扇通往歷史的大門，讓我對岑兜村的高甲戲文化有了全新的認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為了深入了解岑兜高甲戲背后的故事，我們一行前往高甲戲紀念館。館內(nèi)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戲服、樂器和老照片，每一件物品都在訴說著高甲戲的悠久歷史。洪美香指著一幅泛黃的畫像介紹：“這就是洪埔?guī)煟覀冡等俗鸱Q他為‘戲祖公’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畫像中的洪埔?guī)熋嫒萸羼?，目光如炬，仿佛能穿透三百年的時光，依然守護著這門他親手創(chuàng)立的藝術(shù)。據(jù)《南安縣志》記載，明末清初，岑兜村洪埔?guī)熑诤狭吮镜厮谓瓚?、梨園戲和昆腔的精華，創(chuàng)立了高甲戲。因其最初多以武戲為主，演員身穿盔甲，手持戈戟，故被稱為“戈甲戲”；又因戲中常有九個角色，在閩南語中“九角”與“高甲”諧音，久而久之便演變成了“高甲戲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高甲戲最鼎盛的時期，岑兜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唱戲，”洪美香繼續(xù)說道，“男人們組成戲班，不僅在本地演出，還遠赴南洋，為那里的華僑表演。那些番客樓，就是他們用唱戲掙來的錢建造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這才明白，高甲戲?qū)τ卺等硕?，不僅是一門藝術(shù)，更是一代又一代人賴以生存的技藝，是連接家鄉(xiāng)與海外游子的文化橋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村中保留相對完好的幾座番客樓，這些建筑大多建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，是南洋華僑回鄉(xiāng)建造的住宅。它們既有閩南傳統(tǒng)紅磚厝的基底，又融入了南洋殖民建筑的風格，形成了獨特的“中西合璧”風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棟名為“成興樓”的番客樓格外引人注目。它的墻體由胭脂磚砌成，拱券和柱頭裝飾著精美的灰塑，二樓陽臺的琉璃瓶欄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走進樓內(nèi)，抬頭可見精美的彩繪天花板，雖因年代久遠而有些褪色，但依然能想象當年的富麗堂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棟樓的主人洪肇服，當年就是跟著戲班去菲律賓演戲的，”洪美香撫摸著斑駁的墻壁，仿佛在觸摸那段歷史，“他省吃儉用，把掙來的錢都寄回家鄉(xiāng)，蓋了這棟房子?？上У氖牵孔舆€沒完全蓋好，他就客死異鄉(xiāng)，再也沒能回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沉默良久，鏡頭下的番客樓似乎不再只是冰冷的建筑，而是一段段鮮活的移民史，承載著海外岑兜人對故土的眷戀與犧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據(jù)統(tǒng)計，鼎盛時期岑兜村有超過三十座番客樓，幾乎每一座背后，都有一位甚至數(shù)位遠赴南洋演戲的岑兜人的故事。他們用鄉(xiāng)音慰藉僑胞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也用血汗錢改變著家鄉(xiāng)的面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到社區(qū)辦公樓里喝茶聊天，我腦海中依然浮現(xiàn)那句俗語：“一場戲若無金鏈旦，戲金就會扣一半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洪美香見我對此如此感興趣，便繼續(xù)介紹道：“洪金鏈從小就在戲班里長大。不僅戲唱得好，特別是旦角表演技藝精湛，還能編寫劇本，更難得的是他有出色的管理才能，后來成了‘福泉音’戲班的班主?！彪S著洪美香的講述，洪金鏈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。他工文武小生，但最擅長的還是旦角表演。他的嗓音清亮婉轉(zhuǎn)，表演細膩傳神，尤其擅長刻畫人物的內(nèi)心世界。他主演的《鳳儀亭》、《白蛇傳》等劇目，在當時可謂一票難求。更值得一提的是，他還根據(jù)民間故事改編創(chuàng)作了《陳三五娘》、《李逵鬧梁山》等劇本，為高甲戲的傳承與發(fā)展作出了重要貢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為什么說‘一場戲若無金鏈旦，戲金就會扣一半’呢？”我追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洪美香笑了笑：“這句話有兩層意思。表面上是說，如果戲班沒有洪金鏈這樣的名旦壓陣，戲金就會大打折扣；更深層的意思是說，如果沒有像他那樣既懂藝術(shù)又懂管理的領軍人物，整個戲班的收入和聲譽都會受到影響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繼續(xù)解釋道，洪金鏈不僅藝術(shù)造詣深厚，還善于經(jīng)營戲班，與各地戲院關系良好，能夠為戲班爭取到更好的演出機會和報酬。在他的帶領下，“福泉音”戲班成為當時閩南地區(qū)最負盛名的戲班之一，經(jīng)常應邀到廈門、泉州、漳州等地演出，甚至還多次赴菲律賓、馬來西亞、新加坡等國家巡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祖父對待藝術(shù)極其認真，每次演出前都要反復排練，力求完美。他常說：‘戲比天大，觀眾的掌聲就是我們最大的回報?！焙槊老慊貞浀?，“他的旦表演之所以備受推崇，是因為他不僅注重唱腔和身段，更注重刻畫人物的內(nèi)心世界。他扮演的旦角，既有女性的柔美，又不失堅毅的性格，讓人過目難忘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句簡單的俗語，背后卻隱藏著豐富的文化信息。我開始明白，“一場戲若無金鏈旦，戲金就會扣一半”不僅是洪金鏈個人藝術(shù)成就的體現(xiàn)，更是岑兜高甲戲發(fā)展歷程的縮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岑兜村，藝術(shù)與生活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。高甲戲不僅是舞臺上的表演，更是岑兜人謀生的手段、情感的寄托和文化的認同。那些散落在村落各處的番客樓，就是最好的證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洪美香告訴我一個細節(jié)：“當年，洪金鏈祖父帶領戲班赴南洋演出時，不僅帶去了精彩的表演，還時刻關心著班子里每個成員的生活。他常常把自己分到的戲份多拿出一些來幫助有困難的成員，這種藝德讓他在戲班中威望很高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俗語中特別強調(diào)“金鏈旦”——因為洪金鏈的旦角表演藝術(shù)代表了當時高甲戲的最高水平，是戲班招攬觀眾的金字招牌。同時，他的人格魅力和領導才能，又是戲班團結(jié)協(xié)作、不斷發(fā)展的保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昏時分，夕陽的余暉灑在紅磚墻上，為這個古老的村莊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。耳邊仿佛響起了高甲戲的鑼鼓聲和唱腔，眼前仿佛浮現(xiàn)出當年戲班出門遠行、衣錦還鄉(xiāng)的場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岑兜村每年都會舉辦高甲戲文化節(jié)，邀請各地的戲班前來演出，同時也努力培養(yǎng)年輕一代對高甲戲的興趣。雖然現(xiàn)在的娛樂方式多了，看戲的人沒有以前那么多，但高甲戲是我們岑兜的根，不能斷。在村里的文化廣場上，我看到一群年輕人正在老師的指導下練習高甲戲的基本功。他們的動作或許還顯稚嫩，但認真的神情讓人感動。洪美香說，這些都是村里為傳承高甲戲而開設的培訓班學員?！拔覀儾粌H要讓年輕人學會唱戲，更要讓他們了解高甲戲背后的歷史和文化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離開岑兜時，我回頭望去，夕陽下的番客樓靜靜佇立，如同一位位飽經(jīng)風霜的老者，守護著這個村莊的記憶與榮光。而那句“一場戲若無金鏈旦，戲金就會扣一半”的俗語，則如同一把鑰匙，為我打開了理解這片土地與文化的大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程的路上，我一直在思考：一句俗語的流傳，往往比正史更真實地記錄了一個地方的生活與情感。在岑兜，這句關于洪金鏈的俗語，不僅銘記了一位藝術(shù)家的貢獻，更見證了一個村莊通過高甲戲與外部世界聯(lián)系的歷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些用演戲掙來的血汗錢建造的番客樓，雖然日漸殘破，但它們和這句俗語一樣，都是岑兜村不可磨滅的文化記憶，值得每一個人去尊重、去理解、去傳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也許，這就是我此次岑兜之行最大的收獲——在只言片語的俗語中，觸摸歷史的脈搏；在斷壁殘垣的老屋里，感受文化的溫度；在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中，理解藝術(shù)與人生的真諦。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，有些珍貴的文化傳統(tǒng)，值得我們放慢腳步，細細品味，代代相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作者簡介：楊新榕，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福建省作家協(xié)會全委會委員，福建省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會員、泉州市作家協(xié)會副秘書長兼文藝交流部主任，豐澤區(qū)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，出版《絲海聽濤》等三部散文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