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作者 嶗 石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雖是深秋,天氣卻反常地熱,風里裹著盛夏殘留的燥意。清晨六點多,我穿件短袖 T 恤往小麥島慢跑,晨露還沾在草葉上,太陽已躲在云層褶皺里透橘紅光,給云邊鑲了圈金邊 —— 像誰把熔金灑在了天上。明明刮著四五級東南風,跑到島東南觀景臺時,后背的汗還是把衣料浸得發(fā)沉,貼在皮膚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扶著花石墻往海面望,橘紅陽光早被起伏的涌浪揉碎了,碎成滿海跳動的星子。一艘小漁船像片被風揉皺的落葉,浪頭把它掀上波峰時,能看見船底泛白的漆;下一瞬又狠狠摔進浪谷,只剩個杏黃色身影在浪尖晃。那是船上的漁夫,穿杏黃色防水服,土黃色背帶皮褲裹著腿,水靴踩在船板上穩(wěn)如扎根。他熟稔地扳動小柴油機開關(guān),船尾冒縷青煙,在海面劃了半個弧便熄火拋錨。跟著趴在船幫撈起個白浮漂,下面的繩子墜著半米直徑、近一米長的地籠。一米多寬、七八米長的船晃得厲害,他卻能雙手攥緊繩索,一拽一拉把地籠提上來,籠門打開時,幾只青蟹舉著螯爬,小魚在網(wǎng)眼里蹦。就這樣起籠、倒貨,每一次抬手都像在捧起細碎的希望 —— 是大海給的饋贈,也是家里的盼頭。我望著他的背影想,此刻漁港碼頭,或許他的妻子正踮著腳張望,等他平安靠岸,好把新鮮海貨擺進早市的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看他在風浪里顛簸作業(yè),忽然想起當了十幾年 “船長” 的老王說過的話:海上下地籠專捕蟹子和魚蝦,網(wǎng)具得沉在暗流處,放足一天才能起。暗流處浪最急,單人駕小船操作全憑經(jīng)驗 —— 哪片海域浪勢緩些,哪刻能趁機拽籠,都得記在心里。眼前這漁夫動作行云流水,想來至少干了十年。好在近岸作業(yè),比遠海安全些,也算給這份危險添了點底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正盯著那艘小船出神,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—— 老王和文賓也登上了觀景臺。聊起時節(jié),自然繞不開海鮮?!艾F(xiàn)在的蟹子才叫頂蓋肥!” 文賓咂著嘴,手指無意識蹭了蹭衣角,眼里滿是向往,“鮮得能嘗出海水的甜,要是就著小酒,挑出蟹肉一口抿,辣酒香混著蟹鮮,能在嘴里留半天余味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要說鮮醇,” 老王笑著打斷他,掌心拍了拍欄桿,“不如剛靠岸的墨魚,配五花肉燉 —— 海味的甜滲進肉里,肉香又裹著墨魚的嫩,盛碗米飯拌湯汁,保準能多吃兩碗?!?他倆是土生土長的漁民,說起時令海貨和做法,話匣子就關(guān)不上。我聽著聽著,肚子里的饞蟲全被勾出來,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:“兩位老弟,能不能陪我去麥島海鮮市場挑點貨?今天周末孩子回來,想做桌海鮮宴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兩人對視一眼,文賓立刻點頭:“巧了!我女婿昨天從黨校學習回來,正好要上門。咱們一道買,給孩子們解解饞!” 老王也笑:“走,我也順道買兩條魚,家里老婆子念叨好幾天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出了觀景臺往市場走,他倆一路教我:墨魚要挑觸須硬挺的,蟹子得掂著沉手,白姑魚清蒸最鮮。說著話就到了市場門口,兩輛電動三輪停在那,泡沫箱里的螃蟹正蹬著螯,白姑魚在清水里擺尾,墨魚頭朝下攢著,那八爪還在輕輕動。老王拉住要往里走的我:“先等人家卸完貨,里頭窄,別擠著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往門里瞅,兩百來平米的臨街門頭房,呈長方形,左右是水泥柜臺,六七個商戶各守著攤位。活蟹活蝦裝在的箱子里,貴些的魚單獨放在不銹鋼平盤里,普通雜魚直接擺上臺面。天熱,每個攤位的吊扇、落地扇都轉(zhuǎn)得呼呼響,新鮮的海腥味混著風飄出來,勾得人喉頭發(fā)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等商戶卸完貨,我們仨擠進去。柜臺前都圍著五六個人,老王突然指了指最里面:“看見沒?那就是你剛才拍的漁民的媳婦,她丈夫的船剛靠岸?!?我愣了愣 —— 四十多歲的婦女,中等個頭,正彎腰把爬出來的螃蟹往箱里趕,戴著橡皮手套不住的往下滴著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咱就買她的?”“沒問題,我認識她?!?擠到柜臺前,婦女抬頭看見老王,立刻笑出了褶:“大叔來啦!要啥?” 一邊說一邊手不停,先給我稱了六只蟹、六只墨魚、兩斤小雜魚,塑料袋裝得鼓鼓的。我付錢時,她又在水里涮了涮手,撈起條肥實的墨魚往袋里塞:“大叔下次來直接找我,給你留新鮮的?!?我連忙道謝,倒有些不好意思了。文賓也跟著買了蟹、白姑魚和吉狗魚,三個人拎著袋子出了市場,在門口分了手,都急著往家趕 —— 要趕在中午孩子回來前把菜備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晨練時那艘小漁船的畫面還在腦子里轉(zhuǎn),我已系上圍裙進了廚房。墨魚得仔細撕去外皮,摳掉嘴和眼睛,小雜魚去鱗去內(nèi)臟,撒上細鹽反復揉,讓鹽味滲進肉里;活蟹子用清水沖凈,臍蓋下還藏著細沙,得用牙刷慢慢刷。十一點的鐘聲剛過,油鍋 “滋啦” 響起來,小舌頭魚裹了層薄粉下鍋,炸得金黃酥脆,香氣瞬間飄滿屋子。剩下的魚清燉,湯燉得奶白;螃蟹上鍋蒸,紅透了就開蓋,鮮氣直往鼻子里鉆;五花肉燉墨魚更不用急,小火慢煨,肉香混著墨香,連鍋蓋縫里都往外冒香。再炒兩道時蔬,餐桌上的色彩漸漸豐滿,像把秋日的鮮活都擺了上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菜還沒齊,門就開了。女兒女婿帶著外孫興沖沖進來,女婿一眼掃過餐桌,笑出了牙:“爸,今天這陣仗!” 小外孫更直接,踮著腳夠餐桌沿,偷偷掰了塊炸魚尾,油蹭在嘴角也不管,嚼得 “嘎嘣” 響,還沖我扮了個鬼臉,惹得大家笑作一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伴端出珍藏的白酒和啤酒,一家人圍坐舉杯。清蒸蟹的鮮甜、墨魚燉肉的醇厚、炸魚的焦香在舌尖散開,贊美聲此起彼伏。我說起清晨在觀景臺見的漁夫,又講了市場里的趣事,孩子們聽了都嘆:“漁民真不容易,這桌上的每口鮮,都是人家在風浪里拼來的?!?還不忘夸我這個 “采購員” 兼 “炊事員” 功勞大,我笑著擺手:“不辛苦,看著你們吃高興,我就樂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酒過三巡,話題越聊越熱,大家一致 “任命” 我繼續(xù) “履職”,多研究新菜式。窗外的太陽已偏西,把晚霞染得和清晨的云一樣紅,屋里卻暖融融的,碰杯聲、說笑聲裹著飯菜香,飄得很遠。我望著家人的笑臉忽然明白,所謂秋日漁歌,從來不是單指漁夫在海上的號子 —— 它是風浪里起籠的繩索聲,是市場里叫賣的熱鬧聲,是廚房里油鍋的滋啦聲,更是一家人圍坐時的歡笑聲。那些藏在生活里的細碎溫暖,那些從大海到餐桌的牽掛,才是最動人的旋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想起那間小小的海鮮市場,總擠滿買海貨的居民。秋天的蟹子鮮活,剛靠岸的魚帶著海氣,大家從不和漁民講價 —— 都知道海上討生活不易。賣魚的多是中年婦女,說話和氣,稱完了總會多添條小魚,說 “給孩子熬湯”。節(jié)慶或親友來訪時,鄰里們都愛來這買海貨,酒桌上還會交流廚藝:“你上次做的墨魚燉肉太香,教教我唄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小小的海鮮市場,像根溫軟的紐帶。一頭連著遼闊的大海,連著漁夫在風浪里的堅守;一頭系著萬家燈火,系著每個家庭餐桌上的鮮香。它串起了這座海濱城市最質(zhì)樸的日常,也串起了人與人之間、人與大海之間最動人的溫情。這,就是屬于我們的秋日漁歌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