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1885年深秋，灤南縣倴城鎮(zhèn)松樹村的土路，被早晨的霜染的發(fā)白。一輛獨(dú)輪車“吱呀”碾過來，車斗里剛生產(chǎn)的婦人懷中，裹著個瘦巴巴的嬰兒。這戶姓張的莊稼人給孩子取名“榮緒”，只盼他將來別像自己這般土里刨食，誰也沒料到，這個農(nóng)家孩子日后會以“張繩武”之名，讓皮影戲的腔調(diào)紅遍關(guān)內(nèi)外，更成了唐劇這一新劇種的奠基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繩武幼時，家里日子過得緊巴。父親張老栓守著幾畝薄田，閑時挑擔(dān)賣些針頭線腦；母親王氏白天紡線，夜里就著油燈縫補(bǔ)，燈芯挑得極小，昏黃的光里滿是生計(jì)的局促。這般光景里，“玩樂”是件稀罕事，可繩武偏偏迷上了皮影戲。六歲那年元宵節(jié)，鄰村打谷場搭起影戲臺，四根木柱支著葦席頂，前頭掛塊白布當(dāng)幕布。鑼鼓聲剛起，正幫母親喂豬的繩武，扔下豬食瓢就往鄰村跑。戲臺前擠滿了人，他擠到最前頭，仰著脖子看白布后頭——紅臉關(guān)公舉著刀，白胡子諸葛亮搖著扇，驢皮做的影人關(guān)節(jié)一動，還跟著唱詞念白，他看得連眼睛都不眨，直到戲散人空，月亮照得戲臺空落落的，仍蹲在原地發(fā)呆，連回家的路都忘了，最后是父親舉著火把尋來，罵了幾句，他卻還揉著哭紅的眼，念叨著戲里的唱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打那以后，附近村子有皮影戲，繩武總想法子去。幫戲臺旁賣茶的老漢挑兩桶水，換個靠前的位置；揣著母親給的半個窩頭，提前兩個鐘頭就去占座，窩頭焐在懷里，帶著點(diǎn)體溫。他記性好，戲詞聽兩三遍就能背下來，回家后對著土坯墻比劃影人的動作，常常忘了吃飯。母親見他這般癡迷，放下紡車嘆口氣：“這孩子，是跟皮影較上勁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十二歲那年，村里鬧蝗災(zāi)，飛蝗過處，莊稼葉子全被啃光，家里揭不開鍋。母親咬咬牙，托同村在影班打雜的遠(yuǎn)親，把繩武送進(jìn)了“義和班”，拜班主馬繼三為師學(xué)唱老生，還改了藝名“繩武”。這既是謀生路，也是能接著跟皮影打交道的路。馬繼三教得嚴(yán)，每天天不亮就帶繩武去村外靠槐樹下練嗓子，從“依呀”開蒙到《封神榜》《三國》的長段唱詞，一練就是三個時辰。數(shù)九寒冬，北風(fēng)刮著槐樹枝嗚嗚響，繩武的嘴唇凍得開裂滲血，用袖子擦一把接著唱；三伏天，日頭曬得地皮發(fā)燙，汗把粗布褂子浸透，貼在背上也不敢歇。馬繼三常跟他說：“皮影戲的嗓子，是喊出來、磨出來的，半分懶都偷不得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除了練嗓子，繩武還要學(xué)操縱影人和記影卷。影人是驢皮做的，薄得透亮，關(guān)節(jié)處用線連著，要操得“穩(wěn)、準(zhǔn)、活”，手指得靈活，能讓影人做出騎馬、射箭、翻跟頭的動作。有時練到半夜，手指僵硬得彎不過來，等好了些，緩過來再接著練。記影卷更苦，一本《列國志》有幾十本影卷，都是毛筆寫在麻紙上的，幾十萬字的唱詞，他白天跟著師父唱，夜里就著油燈抄，抄完再背，常常背著背著就睡著了，手里還攥著寫滿字的草紙，墨汁染了滿手。三年學(xué)徒期，繩武沒回過一次家，母親捎來的新布鞋，黑布面納著千層底，他舍不得穿，藏在枕頭底下，夜里想家了，就對著鞋子唱一段《思親記》，唱得嗓子發(fā)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01年，十六歲的繩武迎來人生第一次正式登臺。張海莊子的財主過六十大壽，請“義和班”唱堂會，馬繼三有意歷練他，讓他演《神戶關(guān)》里的尉遲大海。這是老生重頭戲，唱段多，情緒起伏大。登臺前，繩武手心攥得全是汗，馬繼三拍著他的肩：“別怕，就跟在槐樹下練的一樣，把尉遲大海的剛勁兒唱出來?！辫尮穆暺?，他走到白布后，操起穿黑靠、持鋼鞭的影人，開口唱：“俺尉遲大海，性烈如火，保唐王掃平狼煙……”嗓子清亮，吐字清楚，臺下賓客聽得入迷，不時鼓掌叫好。堂會散了，財主賞他兩塊銀元，沉甸甸的攥在手里，笑著說：“這小徒弟，將來準(zhǔn)是個好角兒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往后，繩武成了“義和班”的臺柱子，可十八歲那年，一場“倒腔”差點(diǎn)斷了他的皮影路。變聲期趕場太勤，有時連飯都顧不上吃，就著冷茶水往下咽，他的嗓子漸漸啞了，高音破音像斷了的弦，中音也渾渾濁濁，原先清亮的老生腔，成了破鑼聲。有回在灤州城演出，戲臺搭在城隍廟前，他唱《空城計(jì)》里的諸葛亮，剛開腔就被臺下噓：“跟破鑼似的！”“下去吧！”繩武站在白布后，臉漲得通紅，嗓子像堵了棉花，一句完整的詞都唱不出來，最后還是馬繼三上臺救場，才把戲圓下來?；睾笈_后，繩武蹲在角落哭，馬繼三嘆口氣：“倒腔不是絕路，你嗓子現(xiàn)在柔潤，改唱‘髯’試試——皮影里的老生腔，講究婉轉(zhuǎn)韻味?！边€勸他去樂亭拜慶豐堂的馮老凌為師，說馮老凌是“髯”行泰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離開“義和班”那天，馬繼三送他一把棗木皮影桿，木桿磨得發(fā)亮，上頭還有幾道淺紋：“記住，皮影戲不光靠嗓子，更靠心。心在戲里，就沒有邁不過的坎?！崩K武抱著影桿，含著淚拜別師父，一個人去了樂亭。慶豐堂是北方有名的影班，馮老凌唱“髯”出了名，人叫“馮髯王”。繩武跪在他跟前，說了自己的遭遇，還唱了段改的“髯”腔。馮老凌點(diǎn)頭：“你嗓子有潛力，就是缺韻味。要唱好‘髯’，得先懂戲里的人，把情融進(jìn)去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跟著馮老凌學(xué)的五年里，繩武不光練唱腔，還琢磨人物——唱諸葛亮要顯足智多謀，唱劉備要露仁厚，唱楊繼業(yè)要帶忠烈。他還跟著慶豐堂的老藝人學(xué)操縱影人，盯著老藝人的手記要領(lǐng)，回住處用硬紙板剪影人練。閑時讀《三國》《水滸》，認(rèn)了字，也懂了影卷里的故事。1907年，慶豐堂去沈陽演出，繩武演《五峰會》里的王佐，在“髯”腔底子上，加了個輕“呵”音——唱到動情處，尾音輕輕一“呵”，既透勁，又能顯人物的豪邁悲壯。這腔一出來，臺下炸了，有人跟著影班從沈陽追到營口?！皬埨K武的‘呵腔’，能唱軟人心”，東北觀眾都這么說。在東北的十年，他的“呵腔”越唱越熟，《薛家將》《楊家將》里的幾段，每次唱都能引來滿場彩，他的名字也從樂亭傳到東北，成了有名的皮影藝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18年春天，唐山老慶光戲院的王福堂專程去營口找繩武。那時候皮影戲多在村頭、院落演，進(jìn)城里戲院的少。王福堂說他的皮影“有格調(diào)，能登大雅之堂”，邀他去老慶光演出，開皮影進(jìn)城市劇場的頭一遭。繩武犯過嘀咕——村頭觀眾愛熱鬧直白的腔，城里觀眾懂文化，要求高。可王福堂的話打動了他：“皮影戲不能總在鄉(xiāng)下轉(zhuǎn)，要讓更多人看見，才能傳得遠(yuǎn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跟著王福堂去了唐山。老慶光戲院是當(dāng)?shù)赜忻牡貎?，能在這兒演的，都是京劇、評劇的名角。聽說皮影要在這兒演，不少人懷疑：“皮影那玩意兒，能進(jìn)戲院？”“沒人看?！笔讏鲅荨犊粘怯?jì)》，開演前戲院里只坐了一半人，還有些是來看新鮮的。繩武深吸口氣，走到白布后，把“呵腔”調(diào)得更婉轉(zhuǎn)，吐字更清楚，還摻了點(diǎn)京劇的厚味。操縱影人也改了，諸葛亮搖扇、撫琴的動作更細(xì)，更顯從容。唱到“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，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”，他的“呵腔”在戲院里飄著，臺下漸漸靜了，都聽入了神。演到司馬懿兵臨城下，諸葛亮焚香操琴，影人的手輕動，琴弦“晃”得緩，那股從容勁，連臺下的京劇老藝人都點(diǎn)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演出散了，掌聲響了好一陣，還有人喊“再來一段”。有個京劇老角兒握著他的手：“沒想到皮影能唱這么好，你這‘呵腔’，比京劇老生腔還多份滋味?！蓖?，繩武的皮影在老慶光扎了根。他總琢磨著改——唱腔揉進(jìn)京劇的穩(wěn)、評劇的活；跟唐山匠人商量，把影人皮子選得更薄、顏色涂得更亮；挑《紅樓夢》《西廂記》改戲文，去掉糙的地方，添些文氣，討城里觀眾喜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24年，他去了昌黎乾利堂影班。這班社能人多，有會操影的老手，有會編調(diào)子的樂師，還有會寫戲文的先生。在這兒，他跟樂師加了二胡、琵琶進(jìn)伴奏，不像原先只有鑼鼓，聽著更潤；跟先生改影卷，把《列國志》的故事串得更緊，人物更分明。乾利堂跟著他去天津、北京演，每到一地都火。1934年，天津昆侖唱片公司的經(jīng)理找他灌唱片——那時候只有京劇、評劇的名角能灌唱片，皮影藝人從沒有過。繩武又驚又喜，連著半個月天不亮就練嗓子，一段詞唱幾十遍，直到每個音都穩(wěn)了才停。最后灌了五十七出戲的唱片，一上市就賣光，連上海、南京都有人托人買，“皮影大王”的名號也就傳遠(yuǎn)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作者簡介：王寶財，常用筆名曾夢竹，男，1966年5月13日出生于河北省灤南縣，退役軍人，作家文苑報簽約作家，唐山文化促進(jìn)會會員，灤南花生協(xié)會副會長，全國無償獻(xiàn)血終身榮譽(yù)獎獲得者。06年開始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，有作品陸續(xù)發(fā)表在《唐山晚報》《唐山日報》《唐山文學(xué)》《詩選刊》《星星詩刊》《作家文苑》等市以上報刊雜志，并多次獲獎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