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好多年沒看到這樣好的大月亮了,蠻好摸秋。”媽滿是歡喜滿是期待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那些年為了等中秋月爬到頭頂,一頭烏發(fā)的她,坐在大門口納鞋底,把我們攆出去摸秋。輕淺的秋,田野有些空曠,要想秋摸得準,需早“掛方(踩點)定目標”:黃豆將飽米,生姜可嫩吃;秋南瓜攢足勁開花結(jié)出拳頭大小的小果,幾個老透了的小胖墩兒蜷縮在草叢、苞谷桿垛下;一株桂花醺香一堆兒一灣兒??蛇@些都不是我們細娃兒想要的,媽說,不管什么都要“摸”點到灶屋,接下來的一年會豐收,不差飯吃才是正事。挨幾句“背秋時”類的罵,病痛霉運也能離身,日子越活越平順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我們是信她的?!霸铝磷呶乙沧摺保占业狞S狗子打商量打伴兒不準叫出聲,跟自己的影子捉迷藏,抓繭火蟲,猜想著吳剛和嫦娥怎么過中秋,那一棵樹為什么永遠砍不完,白兔子是不是睡了,路遇也心照不宣連招呼都不打。大地跟白天一樣清晰,我們看得清指掌上的紋路,輕車熟路分散到鄉(xiāng)鄰的房前屋后。那時電燈還很稀罕,豆粒大的煤油燈光在烏黑的灶屋閃爍,“媽伢子”們都在等著“秋”到家,哪怕只是幾個紅辣子,用傍晚挑回來的新鮮水洗凈,塞進酸水壇子去也能作數(shù)。那時候,我們開心滿足或者是撒嬌,就喊媽媽一聲“媽伢子”,有意拖出長長的尾音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有摸秋就有守秋,“掛的方”會被主人在中秋白天收回去,因為太顯眼或者被主人真需要。落空而返也沒關(guān)系啊,還有一大樹柿子呀,寒露沒來沒打霜肯定不會摘下來。猴兒一樣靈活的男娃子女娃子,脫掉鞋子三下兩下就躥上大枝丫,可主人的狗毫不給面子,猛烈叫起來,他們只有胡亂抓一把用衣兜住或者掰斷小枝像鰍魚往下溜,一股溜影就閃進家門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主人的門大開著,傳出男人重重幾聲咳嗽,并沒有人追過來,“哪個屋里背萬年時的喲!”聽到這句罵,我們們滿身細胞都興奮了,能背萬年時,那得多長壽啊,這哪是詛咒,分明是祝福。穩(wěn)得住氣的,等主人放棄“守秋”,子夜后去“摸”,第二天家家都有點小損失。少有幾個婦女不知道罵誰,指桑罵槐,我們這兒叫“訣花雞公”?!鞍堰@個南瓜咬出血嘛,上邊又沒刻你家的名字。”“小偷兒”居然豪橫得很,心想要不是空手而歸,才不得笨到摸鄰居的老南瓜呢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摸回家的秋,不過蔥蒜小打玩意,歸媽和灶屋管。只有少數(shù)貪心的,才正南齊北備家業(yè)真偷。走個過場,老漢兒(我們也這樣叫爸爸)取出大大的冰糖陳皮月餅,畫出幾條對等線平均劃分,我們家人多,他會備幾個小的,媽努力保持月亮的形狀裝進印紅雙喜字的搪瓷大盤子,端到月光下的八仙桌,吩咐“春天祭太陽,秋天祭月亮。”第一口月餅要對著月亮吃。我們的眼睛早就伸出了爪子,雖然白天吃過糍粑和肉,并不餓,但心里嘴里等待這口甜已太久太久。何況還有新鮮的核桃、花生、葵花子,一陣風吹過來,抬頭望月,望見爸媽眼中的溫馨與慈愛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往往咬一口香酥甜蜜而且裹滿芝麻粒兒的月餅,眼皮開始打架。但我們不舍得放下月餅,窄窄的月牙兒便跟進夢里,第二天出現(xiàn)在枕頭底下,或者臟臟的手心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我們的媽,還要走進烏黑的灶屋,數(shù)十年柴熏煤烤,墻是黑的,瓦是黑的。她往土灶上的甕壇添滿水,抬頭看吊鍋上的長塊臘肉,刀割后露出雪白與鮮嫩,三秋過半,油葷得精心劃算,才能勉強接上殺年豬的茬。谷子曬干收貯,過節(jié)才去打米房脫皮享用。月光下,她要將第二天的主食洋芋皮刨完,浸泡在大大的木桶里。那時的我們,食量驚人的大,我們的媽,手但凡松一絲絲,饑荒便會乘虛而入。因此,烏黑的灶屋擺滿大大小小的土陶壇子,生姜收獲后,桿兒都被做咸菜;中秋后,媽緊趕慢趕種青菜、大頭菜、魚兒菜。媽要在石磨上推黃豆,做霉豆腐、干豆渣、霉豆渣;做渣辣子,拌進苞谷面便成了醡辣子。有了她無中生有的咸菜,吃紅苕洋芋苞谷,才不會難以下喉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月亮透過玻璃亮瓦,跳進石頭水缸。媽計劃磨紅苕粉,把剩渣揉成團曬干,豐年喂豬,荒年充饑,她的事業(yè)便是將烏黑的灶屋擠滿。我們似乎明白,中秋夜摸秋,是鄉(xiāng)風的傳承,是媽媽的愿景,并一年復一年抹去她的惶恐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今年閏六月,中秋節(jié)姍姍來遲,于本世紀最晚。媽媽和我們一起回到老屋舊址,指著一個地方說,原來灶屋就這兒。在明亮的廚房里做好晚飯,我扯起嗓子喊“媽----,回來吃飯!”左鄰右舍都聽見了,唯獨媽聽不見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太陽慢慢下山,月亮接力爬上樹梢,皎潔如媽媽的白發(fā)。像某一個昨日重現(xiàn),蔚藍天空中綴滿朵朵白云,銀盤般的圓月一會兒躲進去,眨眨眼又穿出來,夜晚就是安靜下來的白天。但村里的孩子越來越少,年少的人,并不知道“摸秋”“祭月”。媽對著月亮吃了一口月餅,她并不知道,一口桂花酒,一陣涼涼的風中,我忙著瀏覽朋友圈,觀看中秋的各種歡慶。唯獨把摸秋的承諾忘了一干二凈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山上的村中,有一個等人摸秋的老人。她有一塊辣椒正茂盛,一株柿子樹被累累的果子壓斷了枝丫。她是母親年輕時的好友。倘若中秋夜,摸走一些辣椒或者柿子,她會站在月光漏進去的窗子下,笑著罵“你這個背秋時的女伢子,為什么現(xiàn)在才來?”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濃霧把我和媽媽的村子吞下去了,媽媽和她年輕時的好友應該還沒醒來吧,我要趕到那棵柿子面前,把秋摸回家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