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《老槐樹下的月光》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原創(chuàng):王保國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縣衙西側(cè)的老院子里,那棵老槐樹早沒了蹤影——可它的模樣刻在我心里:得兩個(gè)人才能合抱的粗樹干,枝椏鋪得比屋頂還寬,是方圓幾條街的“老神仙”。每到三月,槐花像雪似的掛滿枝頭,風(fēng)一吹,甜香能漫半條街,院里的同鄉(xiāng)、隔壁的街坊都拎著竹籃來采摘,樹底下總擠滿人,你幫我遞鉤子,我?guī)湍惴鎏葑?,笑著鬧著,連空氣里都是香的。這樹奇得很,摘槐花時(shí)常有年輕人腳滑摔下來,明明離地丈把高,卻總像被什么輕輕托了一下似的,頂多蹭破點(diǎn)皮,從沒傷筋動(dòng)骨過。有回李家大伯爬得太高,梯子晃了晃,整個(gè)人摔下來,好象落在軟草地上,站起來拍了拍灰,還笑著喊“這樹護(hù)著咱呢”;連調(diào)皮的狗蛋爬樹掏鳥窩,踩空了往下墜,也正巧掛在低枝椏上,哭著喊人時(shí),手里還攥著把剛摘的槐花。老人們都說,這樹沾了河南院的人氣,成了精,專護(hù)著院里的同鄉(xiāng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可如今,老槐樹沒了,每到中秋,風(fēng)里總像還飄著槐花香——不是哪棵樹新落的花,是奶奶當(dāng)年從罐子里拿出來重新晾曬槐花時(shí),曬進(jìn)月餅里的香。我今年69歲,頭發(fā)白了大半,這味道跟著我走了一輩子,和“河南院”三個(gè)字綁在一起,一牽就疼。當(dāng)年那院子擠著五六戶河南同鄉(xiāng),我家住東廂房,父親總說“咱河南人抱團(tuán)”,傍晚時(shí)他幫李家大伯修竹梯,母親陪張家嬸子搓衣裳,奶奶坐在槐樹下?lián)癫?,炊煙裹著鄉(xiāng)音,漫得滿院都是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7歲那年,是奶奶最疼的大孫子。中秋前,奶奶搬竹匾曬槐花,母親早把竹匾刷得發(fā)亮,蹲在旁邊幫著挑枯瓣:“娘,您眼神花,我來篩?!蹦棠虜[手笑:“等咱大孫子回來吃呢?!备赣H扛著梯子上房收曬好的槐花,他總在布袋里多墊一層油紙,還會特意把最飽滿、最白凈的槐花挑出來,單獨(dú)裝在小瓷罐里:“這是給娘留的,做月餅最甜?!钡搅酥星镆?,在樹縫里投過的月光下,槐樹下擺開陣仗:父親幫李家大伯掛燈籠,紅紙糊的燈籠映著樹影,暖得很;母親和張家嬸子熱胡辣湯,香味勾得我直蹦。大家圍坐在一起,王爺爺講蘇三的故事,大人們湊著燈說家鄉(xiāng)事,母親給奶奶遞溫水:“您坐下聽?!蹦棠探舆^水,眼卻盯著我和狗蛋瘋跑,笑說“娃們高興就好”。直到奶奶端出帶裂紋的白瓷盤,里面是用父親挑出的槐花做的月餅,父親先掰一塊遞她嘴邊:“娘,您先嘗,今年這槐花挑得好。”奶奶咬一小口就推給我:“給咱大孫子吃?!碧丘W兒混著槐花香粘了一嘴,狗蛋拽著我追月亮,風(fēng)里的笑聲里,還摻著母親喊“別摔著”、父親幫奶奶捶背的聲音,都裹著甜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27歲那年,剛從外地調(diào)回縣城工作,領(lǐng)了第一筆工資想給奶奶買新竹匾,就傳來拆遷的消息。母親坐在炕沿抹眼淚:“這院子住了幾十年了,娘還能在哪兒曬槐花?還有那棵老槐樹,說砍就砍了……”父親蹲在槐樹下抽了半包煙,那年他才50出頭,背還挺直,半晌說:“別愁,找個(gè)能讓娘曬槐花的地兒。樹雖沒了,咱心里的根還在?!卑峒夷翘?,父親把奶奶的舊竹匾仔細(xì)卷了,又把裝過槐花的小瓷罐塞進(jìn)工具箱:“都是娘的念想,一樣都不能丟?!蹦赣H幫奶奶疊藍(lán)布衫,往包里塞了包干槐花:“到新家給您做槐花飯?!蹦棠掏匣睒涞臉錁都t了眼,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截面:“這樹護(hù)了咱這么多年,以后怕是護(hù)不著了。”父親扶著她:“娘,樹挪死,人挪活,我常帶您回來看看。”當(dāng)搬家的人力車走時(shí),母親摟著奶奶,父親幫我們擋著風(fēng),老鄰居離開時(shí)嘴里念叨著“常聯(lián)系”,一輛輛人力車后,都是舍不得的暖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這些年,我們雖各住一方,卻從沒斷了來往。父親總說“河南院的情不能散”,張家嬸子兒子結(jié)婚,他提前兩天去幫忙搭棚;王爺爺生病,他每天騎車送菜,那時(shí)他不到60歲,騎車還像小伙子一樣快,車筐里除了菜,總不忘給王爺爺捎包他愛吃的糖糕。我32歲那年,奶奶走了,沒能等到我?guī)Ш⒆踊厝タ此?。那天凌晨,父親蹲在靈堂前,握著奶奶的手紅著眼:“娘,您走得踏實(shí),我們都在呢。”那年他剛過60,頭發(fā)還沒全白,卻好像一夜老了些。母親坐在遺像前,摩挲著奶奶的藍(lán)布衫掉眼淚:“娘這輩子總想著我們?!崩相従觽?nèi)珌砹耍赣H和李家大伯搭靈棚,母親陪張家嬸子招呼客人,靈堂里擺著那只舊竹匾和小瓷罐,父親說“讓它們陪著娘,就像當(dāng)年槐樹下一樣”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沒承想,我50歲出頭那年,父親就走了——他走時(shí)76歲,臨走前攥著當(dāng)年裝槐花的小瓷罐,含糊著說“給你娘曬槐花……挑最白的……”。又過了幾年,母親也走了,87歲的年紀(jì),床頭柜里還壓著奶奶那件藍(lán)布衫。如今我69歲,成了河南院那輩人里,還常往舊址跑的一個(gè)。每當(dāng)中秋,我就一個(gè)人繞到當(dāng)年河南院的位置:這里是平整的水泥路,路邊立著“明代監(jiān)獄舊址”大理石匾,不遠(yuǎn)處是飛檐翹角的蓮花城仿古建筑群,穿漢服的年輕人舉著自拍桿笑,商鋪喇叭喊著“網(wǎng)紅槐花飲買一送一”,可我總覺得,這熱鬧里少了父親挑槐花的認(rèn)真,少了母親篩花瓣的溫柔,更少了那棵會“護(hù)人”的老槐樹的影子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約著老鄰居聚會時(shí),狗蛋也頭發(fā)白了,他拍著我的肩說:“還記得不?當(dāng)年搶你月餅吃,你爹總挑最甜的那塊塞給我,說‘娃們長身體’。還有那老槐樹,我摔下來那次,你奶奶還拿槐花煮水給我擦蹭破的胳膊呢?!蔽揖托?,笑著笑著眼眶就熱了。桌上擺著母親生前學(xué)著奶奶做的槐花月餅,是她走前一年秋天曬的槐花,甜得和7歲那年一模一樣。風(fēng)里又飄來熟悉的槐花香,我望著天上的圓月,忽然覺得奶奶、父親、母親,還有那棵老槐樹都在那月光里——老槐樹的枝椏還像當(dāng)年那樣鋪得寬寬的,奶奶坐在樹下曬槐花,不到70歲還硬朗著的父親正挑著最白的槐花往小瓷罐里裝,母親蹲在旁邊篩花瓣,他們笑著看我這個(gè)當(dāng)年的大孫子,就像當(dāng)年一樣。原來我想念的從不是某塊月餅、某棵樹,是那個(gè)有奶奶、有才76歲就走了的父親、有溫柔的母親,有會“護(hù)著”所有人的老槐樹,能曬槐花、能嘮家常的河南院,是刻在骨子里、過了一輩子都散不了的親情與鄉(xiāng)情,是再也回不去,卻永遠(yuǎn)焐在心里的舊時(shí)光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(完稿時(shí)間:2025年10月2日)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