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執(zhí)教歲月第三站·金溪中學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 (1992.09----1994.08)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羅中興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一、別鄉(xiāng)路:風裹牽掛,鞋載暖意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92年的夏末,火爐溝的風終于卸了灼人的勁兒,裹著些微涼意漫過村口老桐籽樹。我背著打了補丁的帆布包,里頭塞著兩件換洗衣物和一摞師范畢業(yè)證,在父母的目光里轉(zhuǎn)身。走出去百十來步,忍不住回頭——母親還站在門檻上,藍布衫被風掀得輕輕晃,手在胸前揮著,眼眶紅得像曬透的柿子,見我回頭,又趕緊抬手抹了把臉,嘴上卻喊著“快走,別誤了路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媽,回屋吧!”我扯著嗓子喊,聲音卻被風揉碎在溝谷里。腳下的千層底是母親熬了三夜納的,針腳密得像撒了把芝麻,鞋頭還縫了圈黑布,耐磨,踩在土路上軟乎乎的,每一步都裹著暖意,也裹著母親沒說出口的牽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翻野茅丫時,露水打濕了褲腳,貼在腿上涼颼颼的;爬梅子關(guān)那截,修路的炮仗隔會兒就炸一聲,震得崖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,像是要把整座山劈成兩半。我攥著路邊的灌木叢往上爬,手心被刺扎出小血點也沒敢松手。等挪到冊山,肚子早餓得咕咕叫,我厚著臉皮敲了戶人家的門,開門的大娘見我一身泥汗,沒多問就舀了碗剩飯。我蹲在門檻上狼吞虎咽,幾口就干完了,暖意順著喉嚨滑進胃里,連帶著心里的慌勁兒也緩了些。天擦黑時,黔江城的燈火終于在遠處亮起來,像撒了把碎星子,我盯著那片光,又加快了腳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二、求職波折:搶信奔逃,終入金溪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一早就揣著西泡中心校那張“不予聘用”的紙條,扎進了教委辦公樓。紙條被我攥得發(fā)皺,邊角都磨毛了。人事股長高可佳是我初中的政治老師,也是一個村的老鄉(xiāng),見我褲腳還沾著泥,頭發(fā)亂得像草,眉頭皺了皺,接過紙條看了眼,沒多問就說“我來想辦法”。巧的是,媳婦老家金溪區(qū)教辦的楊煥章校長正好在,端著杯子喝水時插了句嘴:“來我那兒吧,太極中心校初中部缺個語文老師,正好補上?!备呃蠋燑c頭,我也趕緊應(yīng)下,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,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半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臨走前,高老師拽著我叮囑:“要是他們把你往村小塞,你就回來,我再給你找別的地兒,別硬扛。你一個外地人,人生地不熟,擔心你吃虧?!笨傻搅颂珮O中心校,新上任的張校長卻鐵了心要把我下放到太和村小——那地方離鎮(zhèn)上還有十幾里山路,連條正經(jīng)路都沒有。我不肯,他就把我的介紹信鎖在抽屜里,說“服從安排是規(guī)矩”。我跟他磨了半天,他始終不松口。趁他低頭喝茶的空當,我瞅準機會拉開抽屜,一把搶過介紹信,拔腿就往公路跑。風灌進衣領(lǐng),身后還傳來他的喊聲,我沒敢回頭,剛到路邊,一輛客車就“嗚”地開了過來,我連滾帶爬地上去,攥著介紹信的手全是汗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——去金溪區(qū)教辦找楊煥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楊煥章見我氣喘吁吁的樣子,領(lǐng)口還沾著灰,嘆了口氣:“要不你就留在金溪中學吧,我去跟學校說,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?!本瓦@么著,我踩著滿地的碎石子,走進了藏在筲箕灘煙房溝里的金溪中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三、校園初駐:土墻琴音,知己相伴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學校被一條河劈成兩半,兩邊的校舍靠一座窄窄的石板橋連著,橋板上刻著深淺不一的紋路,是常年踩出來的痕跡。四周全是直愣愣的大山,連圍墻都沒法修——山太陡,土太松,砌了也得塌。下雨天最嚇人,河水漲得飛快,渾濁的浪頭拍著岸邊的石頭,“轟隆”作響,連操場都會漫進半尺深的水,“嘩嘩”地響。有次我親眼見一個學生差點滑進去,幸好被路過的老師拽住,那學生嚇得臉都白了,從此沒人敢在雨天靠近河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先跟陳煦澤住一間宿舍,后來就搬到金溪中學一間土墻空屋子。土墻裂著縫,風一吹就“嗚嗚”響,像有人在哭。小窗戶透進來的光昏昏沉沉的,墻上密密麻麻全是馬蜂洞,手指頭都能伸進去。我找了張舊報紙把裂縫糊上,才算勉強像個住處??勺屛殷@喜的是,墻角竟擺著一架腳踏風琴,琴鍵黃得發(fā)暗,有些鍵按下去還會卡住,但好歹能出聲。這是我在黔江師范學過的樂器,備課批改完作業(yè)后,我就踩上幾腳,彈首《送別》,唱兩句“長亭外,古道邊”。琴聲順著窗戶飄出去,在山谷里繞一圈,再傳回來時帶著點回音,倒給這清冷的日子添了點暖意,像點了盞小燈,把屋里的空蕩都照軟了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滿延成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同事。我高,他矮,走在金溪街上,別人總說我們像“一根竹竿配個矮凳”,我們聽了也不惱,還笑著應(yīng)和。我們一起在煤油燈底下看書,他的筆記寫得工工整整,我總借過來抄;一起去街尾的臺球攤打球,一塊錢能打三局,輸了的人請吃兩毛錢一碗的米粉,多加一勺辣椒油;還一起考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自考。他已經(jīng)拿到了專科文憑,正攻本科,晚上坐在宿舍里,他會一句一句地給我講古文,“之乎者也”的調(diào)子裹著窗外的蟲鳴聲,倒也不覺得苦。有次我看書到半夜,眼皮打架,他就給我沖杯濃茶,說“再堅持堅持,考上了就好了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四、暫別講臺:下海折戟,困境重重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教初三語文和初二物理,每天要備兩科的課,作業(yè)本堆得比桌子還高。我常常在煤油燈底下批改到后半夜,眼睛澀得慌,就用涼水洗把臉接著干。沒多久,神經(jīng)衰弱的老毛病就犯了,整夜整夜地睡不著,頭也昏沉沉的,看字都重影。有次上課,我在黑板上寫字,手竟有點抖,學生們都安靜地看著我,沒人說話。干了一個學期,學校動員停薪留職下海,說“趁年輕多掙點錢”。我咬咬牙報了名——總想著能多掙點錢,讓媳婦不用再穿打補丁的衣服,讓女兒能吃上像樣的奶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93年的春天,我跟著親戚倒騰水果、榨菜,后來又賣鋼材。賺的時候少,賠的時候多。最慘的是去荊州拉西瓜那次:在產(chǎn)地裝車時,一群小販沖上來哄搶,我攔都攔不住,眼睜睜看著他們抱走十幾個西瓜;路上又被人偷了兩麻袋,車后座的鎖都被撬壞了;好不容易運到黔江,又遇上外地來的家族壟斷市場,他們壓低價格,還不許別人賣高價。偏偏天又轉(zhuǎn)涼,西瓜賣不動,堆在攤位上的西瓜開始變軟、流水。最后只能幾毛錢一斤虧本甩賣,連油錢都沒賺回來。這一趟,我虧了一萬多——在當年,這可是筆天文數(shù)字,相當于我好幾年的工資。我蹲在西瓜攤前,看著爛在筐里的西瓜,眼淚都快掉下來,心里又悔又急,卻不知道該怎么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更糟的還在后面。媳婦查出了子宮肌瘤,醫(yī)生說急需手術(shù),不然會有危險。我四處借錢,求爺爺告奶奶,找遍了親戚朋友,才湊齊了手術(shù)費。我把錢用手絹包好,藏在柜子里的棉絮中,想著第二天一早就去醫(yī)院交款??删驮谀翘焱砩?,錢卻在家里不翼而飛了——門窗好好的,衣柜也沒被撬,連我放在桌上的手表都沒丟。公安朋友來看了看,嘆口氣說“大概率是內(nèi)盜,熟人干的”,勸我別查了,免得傷了和氣,以后還難相處。我坐在空蕩蕩的屋里,只覺得渾身發(fā)冷,連哭的力氣都沒有。媳婦躺在病床上,哭得稀里嘩啦,還安慰我說“沒事,再想辦法”,可我知道,她心里比我還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去老南海城考察開門面,準備做服裝生意,遇到朋友馬奎,他已經(jīng)下海經(jīng)商,辭去縣農(nóng)業(yè)局副局長職務(wù)。他看著我憔悴的樣子,眼窩都陷進去了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你不是做生意的料,性子太實,還是回去教書吧,踏實,也不用這么折騰?!蔽蚁肓讼?,點了頭——是啊,折騰了大半年,不僅沒賺到錢,還欠了一堆債,倒不如回去教學生,至少心里踏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五、重返校園:攜女執(zhí)教,雪中守護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93年9月1日,我又回到了金溪中學,成了初一(1)班的班主任,還教著語文。走進教室的那天,學生們齊刷刷地看著我,眼里滿是好奇。女兒才兩歲,媳婦在城里上班,印刷廠三班倒。我就抱著她去上晚自習。我把她放在講臺旁邊的小椅子上,給她塊餅干,她就安安靜靜地坐著,不吵也不鬧。有天晚上停了電,我抱著女兒正在走樓梯,一下子滑了出去。我下意識地往下蹲,把女兒緊緊護在懷里,左腳踝卻狠狠磕在臺階上,鉆心的疼瞬間漫上來。我咬著牙沒出聲,直到把女兒放回宿舍,才發(fā)現(xiàn)腳踝已經(jīng)腫得像個饅頭。后來這傷,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痛,疼了十幾年才好利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班里的學生大多是農(nóng)村來的,家里窮,有的連書學費都交不起,冬天連雙棉鞋都沒有。我常替他們墊著書學費,盡量不讓學生因為沒錢而退學。半夜里學生生病了,我就背著往醫(yī)院跑。阮正軍那次肚子疼得直打滾,額頭上全是汗,喊著“老師,我疼”。我背起他就往衛(wèi)生院跑,三里地的路,我跑得滿頭大汗,后背被他的冷汗浸濕也沒敢停。到了衛(wèi)生院,醫(yī)生說再晚來會兒就危險了,我守了他一夜,給他擦汗、喂水。第二天晚上,他父親從田里趕過來,褲腳沾滿了泥,鞋上還掛著草屑,見了我就深深鞠了一躬,聲音都帶著顫:“老師,謝謝您,您是我們家的恩人,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,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?!蔽亿s緊扶他起來,笑著說:“別這么說,我爸媽也是農(nóng)民,我知道你們的不容易,這都是我該做的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年冬天,雪下得特別勤,幾乎天天下。鵝毛大雪飄下來,沒多久就把學校蓋得白茫茫一片,連石板橋都積了厚厚的雪。上晚自習的時候,學生寢室的棉絮總被偷,都是家里帶來的舊棉絮,卻也是他們過冬的指望。我們幾個班主任急得上火,商量著輪流在雪地里挖坑蹲守——找塊背風的地方,挖個半人深的坑,鋪上稻草,裹著棉襖蹲在里面,盯著寢室的窗戶。雪落在脖子里,涼得刺骨,手腳凍得發(fā)麻,連說話都帶著哈氣,蹲了好幾晚也沒抓到人。后來才明白,偷棉絮的人就在附近,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,我們一離開,他們就下手。于是我們改成晚自習時直接在寢室值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六、歲末寒與春之暖:薪失年窘,抽考獲譽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可放假后,更大的事來了——財務(wù)室的五千多塊錢被盜了,那是我們?nèi)@蠋煹?2月份工資和年終獎。門窗還是好好的,鎖也沒被撬,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。警方來了,勘查了半天,案子沒破,我們的錢也打了水漂,每個人臉上都沒了過年的喜氣,連平時愛說笑的滿延成,也沉默了不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只好跟同事呂禹亨家屬羅玉乾借了一百塊錢回家過年。去南海城步行街菜市場買菜時,女兒看中了一條五塊錢的燈草絨褲子,粉嘟嘟的,上面還繡著小花朵。她拽著我的衣角,小聲說“爸爸,要”,我心里一酸,就給她買了。她拿著褲子就跑,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漫天的大雪里,粉褲子在白雪的映襯下,格外顯眼。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,心里酸酸的——那年,我沒給父母一分錢,反倒是他們?nèi)o我一袋大米和一塊臘肉,母親還說“別虧著孩子,過年了,讓她吃點好的”,說著又往我兜里塞了十塊錢,我攥著那十塊錢,半天說不出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94年春天,縣里組織初一語文抽考,我?guī)е鴮W生們復(fù)習了一個多月,每天早自習、晚自習都陪著他們,給他們講題、改作文。成績出來那天,校長拿著成績單跑進教室,大聲說“咱們班拿了金溪區(qū)第一”,學生們歡呼起來,圍著我又蹦又跳,有的還哭了。我也紅了眼眶,覺得之前的辛苦都沒白費。后來我被評上了優(yōu)秀教師,站在領(lǐng)獎臺上,手里拿著紅色的證書,臺下的學生們使勁鼓掌,我看著他們的笑臉,心里又酸又甜——這日子,總算有了點盼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滿延成的幫助下我通過自學考試,獲得了四川師范大學中文專科文憑,取得了初中教師合格學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七、別去金溪:擇路堅守,憶暖留存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沒多久,媳婦的表姐夫當上了財政局長,表姐患乳腺癌晚期,生命已經(jīng)進入倒計時。但是知道我的情況后,主動提出幫我調(diào)進城。表姐夫和我面談過,他說“我看你五官精致,身材魁梧,文筆也不錯”,他給了我三個選擇:去鄉(xiāng)鎮(zhèn)當副鄉(xiāng)長,去派出所當民警,或是留在教育系統(tǒng)進城。我想了想就選了最后一個——我還是喜歡教書,喜歡跟學生待在一起,喜歡聽他們喊“老師好”,喜歡看著他們從懵懂的孩子,慢慢長成懂事的少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于是,我離開了金溪中學,去了黔江師范。只是后來每當想起金溪中學,想起那年的大雪,想起學生們的笑臉,心里總暖暖的——那段日子,苦是真的苦,沒少挨凍、沒少受累,也沒少掉眼淚,可也是真的難忘,像一杯苦茶,初嘗時苦,回味時卻帶著甜,一直留在我心里,沒散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敬請期待《執(zhí)教歲月第四站—黔江師范》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