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>兒時的記憶深處,夏天是有聲音的。除了那勾人魂魄的“冰棒、冰棒——”的吆喝,和賣雜貨郎手中搖動的“撥浪、撥浪”的鼓聲外,最讓我心頭一動的,便是老家村莊鳳嬸賣涼粉的叫賣聲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涼粉,那時候老家方言稱之為“仙人豆腐”。鳳嬸做的“仙人豆腐”,是村里一絕。她用頭年曬干的“仙人草”,配著老屋場前那口直豎老井里清冽甘甜的井水??偸窃谝雇恚岢瞿强诤裰氐蔫F鍋,架在土灶上,用曬得干透的柴火,慢慢地熬煮。仙人草在井水的浸潤下,漸漸煮爛,滲出濃稠墨綠的汁液。濾凈草渣,將那黑瑩瑩的汁液倒入薯粉中攪勻,再回鍋煮沸,一股獨特的草木清香便在老屋場上空彌漫開來。最后,將那滾燙的漿汁舀進洗凈的大簸箕里,靜置一夜,待它自然冷卻、凝固,便成了顫巍巍、墨玉般的一大塊“仙人豆腐”。那“仙人豆腐”,透著井水的沁涼和柴火特有的溫潤氣息,是原汁原味的鄉(xiāng)野滋味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>鳳嬸往往在大家吃早飯的時辰,挑著擔子出現(xiàn)在村巷里。一頭是裝著切成小塊“仙人豆腐”的木水桶,用沁著井水的紗布蓋著;另一頭是裝著公碗和糖水壺的籮筐。她人未到,那爽朗的吆喝聲先到了——“仙人豆腐哎!仙人豆腐!”母親聽見了,總會拿出家里的公碗,買上一碗。那時的仙人豆腐,五分錢一碗。鳳嬸總是那樣地熱情健談,一邊用筷子利落地劃下“仙人豆腐”,一邊和母親拉著家常。她嘴巴嗶哩嗶哩地說著,不時爆發(fā)出洪亮的笑聲,那笑聲能穿透夏日的沉悶。她給的分量總是實誠,一大碗顫巍巍的“仙人豆腐”倒進母親的碗里。末了,總還要用小刀片再切下一小塊添上,笑著說:“給娃多嘗嘗!”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有時,日頭最毒的中午,鳳嬸會把擔子挑在村水口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樹下。“仙人豆腐”就浸在剛從老屋場石井里打上來的涼水里,保持著那份難得的沁涼。我們這些半大的農(nóng)村孩子,從山上砍柴回來,或是跟著大人們挑著沉甸甸的稻谷從長坑里蹣跚而歸,最喜歡在榕樹下歇腳。那時,若能嗦上一碗鳳嬸的仙人豆腐,渾身的燥熱和疲憊瞬間便被那滑膩和甘甜滌蕩干凈??赡菚r,我們口袋里常常連一分錢也掏不出。鳳嬸看我們眼巴巴的樣子,總是笑意融融地擺擺手:“沒事,先吃著,嬸給你們記上!”說著便麻利地切下一大碗,澆上琥珀色的糖水。那“仙人豆腐”滑過喉嚨,韌彈爽口,糖水的甜香直透心底。有時,我故意端著碗,咂咂嘴說:“嬸子,好像還不夠甜哩!”鳳嬸便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,一邊嗔怪地笑著:“就你小鬼頭嘴刁!”提起糖水壺,又給我碗里澆上濃濃的一圈。那份額外的甜,至今還像一口深井,甜在我的記憶里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>后來村里刮進了一陣“風”,坊叔隊長晚飯后來到鳳嬸家,眉頭皺著,語氣帶著無奈:“嫂子,仙人豆腐……過幾天再賣吧?!币幌蚩烊丝煺Z的鳳嬸沒吭聲,她坐在門檻上,手里攥著蓋仙人豆腐的紗布,眼睛紅紅的,像浸了淚。往后我們再從田里回來,路過水口榕樹下,沒了那熟悉的擔子,沒了那聲“賣仙人豆腐咯”的吆喝,心里空落落的,連風都覺得沒了滋味。好在沒過多久,“風”停了,那天午后,我又看見鳳嬸挑著擔子往老榕樹下走,扁擔晃著,她的笑聲又響了起來,比往日更亮堂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再后來,我去贛州讀大學,畢業(yè)后在外地工作,回家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,鳳嬸的“仙人豆腐”,成了我只能在夢里回味的甜。直到有次過年回家,母親說鳳嬸把手藝傳給了女兒金兒。金兒在婆家的鄉(xiāng)鎮(zhèn),每次逢圩都會騎著自行車,后座綁著兩只木桶,把“仙人豆腐”拖到墟鎮(zhèn)上賣,口味和鳳嬸做的一模一樣,鎮(zhèn)上人都愛買,說“這是老鳳嬸的味道”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>后來,人們都愛把“仙人豆腐”稱作涼粉了。又過了些年,金兒的女兒梅子也學會了做涼粉。梅子結(jié)婚后住在縣城,買了輛小三輪車,每天騎著在各個菜場穿行,車上的小喇叭循環(huán)播放著:“涼粉,涼粉草做的涼粉——”聽說她生意好得很,一天能賣出兩百多斤。我住在縣城,特意找梅子買了一碗,涼粉滑嫩,糖水也甜,可嗦完之后,總覺得少了點什么——少了老家石井水的涼,少了土灶柴火的香,少了鳳嬸圍裙上的溫度,少了那年盛夏,水口榕樹下不用給錢也能吃到的、甜在心里的暖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其實,有些味道,早和時光和人綁在了一起,往后再怎么復制,也找不回最初的那份心動了。就像鳳嬸做的“仙人豆腐”,那是童年的甜,是故鄉(xiāng)的暖,是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里最珍貴的念想。</b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