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金秋十月，丹桂飄香，隨團一日游李莊。這座距宜賓市南郊十九公里的古鎮(zhèn)，臥于長江之畔，文物古跡眾多，人文景觀薈萃——明清古建筑群規(guī)模宏大、布局嚴謹，川南民居的敦實與殿堂的莊重在此交融，享有“萬里長江第一鎮(zhèn)”的美譽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漫步古鎮(zhèn)街巷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張家祠的朱紅大門。這座清代張氏族人的祠堂，沒有江南園林的精巧婉轉(zhuǎn)，卻透著川南民居獨有的厚重：穿斗式木柱穩(wěn)穩(wěn)撐起高闊天井，柱礎上的云紋被歲月磨得沒了棱角，只剩指尖能觸它到的溫潤；檐下“百鶴祥云”浮雕里，每只仙鶴的羽翼仿佛沾著晨露，好像風一吹就會抖落似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推開虛掩的木門，一股混著桂香的潮氣撲面而來——天井中央那棵桂樹早已亭亭如蓋，枝椏探過屋檐，據(jù)說是清代建祠時所植。導游輕聲道：“1940年深秋，國立同濟大學的師生從上海輾轉(zhuǎn)而來，三千多人擠在這座祠堂里，祖堂改作講堂，廂房隔成宿舍?！焙瑫r節(jié)，江風穿堂而過，教授們裹著打補丁的棉襖講課，呼出的白氣裹著“讀書救國”的字句，落在學生凍得發(fā)紅的筆記本上；有位老教授曾在日記里寫道：“桂樹落英時，書聲與花瓣齊飛，此景雖寒，卻勝似江南春濃?！比缃窳⒃谔炀?，風過桂樹，葉影婆娑，細碎的光影落在青石板上，仿佛還能聽見那些穿越八十年的書聲，伴著桂香，在梁間輕輕回蕩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走出張家祠，沿青石板路拐過兩個巷口，便到了禹王宮。這座始建于明代的宮殿，原是祭祀治水英雄大禹的所在，墻面斑駁如舊宣，是長江水汽與歲月共繪的底色。推開厚重木門，“江漢朝宗”四字石碑立在院中，字跡蒼勁如鐵，是1941年中央研究院遷駐時，學者們合力補刻的，筆鋒里藏著亂世中“以文守國”的決絕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偏殿曾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臨時庫房。當年李濟先生帶著殷墟甲骨與青銅器來此，為防長江水患，他和村民一起在殿內(nèi)砌了半人高的防火墻，還親手給每件青銅器裹上三層棉絮。檔案里記著，1943年夏長江漲潮，江水漫到宮門前石階，李濟整夜守在偏殿門口，攥著柄油紙傘，褲腳浸在涼水里竟渾然不覺。天快亮時水退了，他蹲下身輕輕解開棉絮，見文物無恙，才長長舒了口氣。如今偏殿改成展廳，玻璃柜里泛黃的考古筆記上，李濟的字跡工整如刻：“李莊雖小，足以安身治學；長江雖險，足以護我文脈?！奔堩撨吘壍乃郏S是當年江潮濺落的印記，像給歷史蓋了枚溫潤的印章，證明這些文物曾在李莊煙火里安穩(wěn)渡劫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禹王宮東側(cè)的巷子里，藏著李莊的“鎮(zhèn)鎮(zhèn)之寶”——九龍碑。這塊鑿于明代萬歷年間的石碑高近三丈，碑面九條龍神態(tài)各異：有的騰云駕霧，龍須似要拂過云端；有的戲珠逐浪，龍爪遒勁如抓碎碧波；最妙是龍鱗，細如發(fā)絲，陽光斜照時漫出淡金，仿佛下一秒就要躍出石碑，扎進長江。當?shù)乩先苏f，當年一位李姓官員領村民筑堤治水，水患平息后立此碑，既祭大禹，也記李莊人“與江共生”的韌性。碑背《治水記》里“以江為鄰，亦以江為戒”八字，道盡千年羈絆?？箲?zhàn)時日軍空襲，村民扛來稻草、和上泥土，一層層把石碑裹得嚴實，才讓它躲過一劫。如今碑座上還留著稻草痕跡，那是李莊人用最樸素的方式護著自己的根。撫摸碑面，龍鱗紋路硌著手心，像觸到當年治水人掌心的老繭，也觸到護碑時百姓掌心的溫度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游完禹王宮，登上魁星閣。這座三層閣樓踞于江邊石臺，如一位守望長江的老者，兩百多年來看過江潮起落、人間悲歡。閣頂歇山式屋頂是川南建筑的經(jīng)典，坡度舒緩，既承得住川南綿雨，又透著古樸靈秀?？箲?zhàn)時梁思成和林徽因常來這里，林徽因肺病重走不動路，梁思成便背著她上閣。江風掀動她的素色長衫，她指著檐角輕聲說：“這起翹既不是北方的雄渾，也不是江南的纖巧，是李莊獨有的溫厚，恰如這里的人。”梁思成聽著，就掏出畫稿把飛檐弧度細細描下。后來他們在李莊四合院里完成《中國建筑史》初稿，川南民居章節(jié)的許多靈感，都來自這閣的檐角。如今閣內(nèi)木梁上，還留著當年的鉛筆淡痕，像把八十年前的江風、檐影，都妥帖定格在木頭上。憑欄遠眺，長江鋪成銀帶，遠處船笛漫過閣樓，好似與當年兩人的交談聲疊在了一起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午后斜陽把古街巷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明清四合院一進接一進，天井里蘭草吐幽、石榴掛紅，窗欞上“福”“祿”“壽”紋樣，被歲月和游人摸得發(fā)亮。我走進一家四合院茶館，老板是七十多歲的李莊人王老伯，臉上皺紋如院里青石板路，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故事?！拔易娓府斈瓿＝o林先生送草藥?！彼悴钑r指著墻上老照片，照片里的四合院青磚黛瓦，東廂房窗臺上擺著盆蘭草，“那是林先生親手種的，她說蘭草耐陰，恰如李莊人的性子，再難的日子也能熬過去?！蹦菚r林徽因總咳嗽，老伯的祖父就上山采枇杷葉，洗凈曬干熬成水送去，林徽因每次都留他喝茶，還問村里事，說等抗戰(zhàn)勝利了要寫本關于李莊的書。茶盞熱氣漫上來，和著蘭香，沁出八十年前的時光，淺啜一口，清甜如李莊的春雨，也如歲月里的溫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傍晚時分，古鎮(zhèn)老酒窯飄出酒香。這座始于清代的酒窯藏在巷深處，門口懸著“李莊白酒”的幌子，紅布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。窯里釀酒師傅正用木甑蒸糧，蒸汽裹著高粱焦香漫出窯門，落在青石板上，竟似能洇出酒意來?！傲合壬鷲酆任覀冞@白酒?！睅煾捣瓌蛹Z食的手不停，“他說這酒用長江水釀的，喝著有江的味道。”李莊白酒要釀三個月，發(fā)酵的陶缸是本地匠人手工燒的，缸壁細孔能讓長江潮氣慢慢滲進去，才得這般醇厚。嘗一口新釀的酒，入口微辣，咽下去卻暖到心頭，像吞了口長江晨霧，滿是煙火氣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晚餐時終于嘗到“李莊三白”。白肉是招牌，刀光起落間，肉片薄得能映出碗底的青花，蘸上蒜泥醬油，鮮得像沾滿了長江春水，入口即化。老板說這刀工是抗戰(zhàn)時練的——當年物資緊，村民想讓學者多吃點肉，便琢磨出薄切的法子，一片肉蓋過碗口，看著便覺滿當。白糕是糯米細磨成粉蒸的，出鍋后裹著油紙，咬一口米香混著清甜，像李莊晨光般溫柔。再配杯李莊白酒，三樣簡單吃食，藏著李莊人的智慧與熱情，是亂世里的暖，也是歲月里的甜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斜陽西掛，暮色漸濃，長江水面波光粼粼，古鎮(zhèn)燈籠漸次亮起。紅燈籠的光映到青石板路面，又漫到飛檐上，把李莊染成一幅流動的畫卷。離開時回望魁星閣，它立在江邊像枚銹跡斑斑的釘子，把李莊的故事牢牢釘在長江之畔；又像座橋，一頭拴著六百年明清歲月，一頭系著八十年烽火文脈，還有一頭，牽著涼薄世間每個游人的心事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江風拂來，桂香、酒香、蘭香和著長江水汽漫過鼻尖。我忽然懂得，李莊的美從不是古建筑的精巧，而是藏在磚瓦間、食物里、故事中的溫度——是同濟師生的書聲，是李濟護文物的堅守，是梁思成林徽因的畫稿，是村民送草藥的溫情。這些溫度如長江流水般，默默滋養(yǎng)著李莊，也讓李莊的文化在歲月里慢慢沉淀，愈發(fā)醇厚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