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2001年8月27日,我獨自一人從多倫多飛往石油小城麥堡(Fort McMurray),中途需在阿爾伯塔省會埃德蒙頓轉機。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踏上航班,因為明天將是我在麥堡上班的第一天。(如今站在職業(yè)生涯的終點回望,那才是我在加拿大真正意義上的起點。從那一刻起,我們的移民生活才算步入正軌。)舷窗外云層掠過,過去十個月的點點滴滴再度浮現: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2000年10月18日,我和丈夫辭去國內令人羨慕的工作,移民至多倫多。那時的資訊尚不發(fā)達,對于加拿大,除了白求恩和楓葉旗,我們幾乎一無所知。如今回想,真可謂“無知者無畏”。年輕賦予我們破釜沉舟的勇氣,毅然奔赴一個陌生的國度。記憶猶新的是雅思口試時,一位白人考官問我:“將來如果中國發(fā)展得非常好,你會回來嗎?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當然會!這里有我的父母和家人,這里是我的故鄉(xiāng)?!痹捯粑绰洌棠躺n老的面容浮現在眼前。若真的遠行,歸來時是否還能再見她一面?因為是在考試,我強忍住眼里泛出的淚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在多倫多的十個月,是我們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光。生活質量一落千丈,失落、困頓與迷茫交織,那段經歷至今不忍細述,或許要等攢足勇氣才愿動筆回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專業(yè)是如今被稱為“天坑專業(yè)”的工民建,但在當時大興土木的國內,卻是賺錢的行當。然而我們抵達多倫多時,正值互聯網泡沫破裂,專業(yè)工作一崗難求。不少移民始終未能找到對口工作,最終只能長期打 labour 工。我算是幸運的,先后在兩家設計公司做過短暫的專業(yè)工作,后來通過獵頭的電話面試,拿到了這份半年期的合同工offer。被告知公司位于埃德蒙頓北部叫麥堡的小城,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地方。我請對方拼寫地名,在地圖上找了半天仍無果,再問才知是在埃德蒙頓以北500公里。放大視野一看,其緯度竟與西伯利亞相當?。糠旰眮硪u,天氣預報總提到它的名字。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領略過多倫多零下十幾度的嚴寒(當時窮困得連車都沒有),習慣于武漢40度高溫的我們,想到要去零下40度的地方,不禁膽寒。當時身邊的新移民朋友無一贊成我們去,甚至有人說:“你們說不定是第一批去那兒的中國人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時我剛在一家大型連鎖商場找到廚房設計的正式工作(時薪14加元,含全家福利),朋友們已十分羨慕,因為許多人仍在打幾塊錢的臨工。他們勸我:“在加拿大掙得多交稅也多,不值。何況你現在工作穩(wěn)定,何必跑去偏遠地方做合同工?半年后如果沒續(xù)約,再折騰四千公里回來?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本就猶豫,于是撥通獵頭Noel的電話婉拒,理由一是太遠,二是已有穩(wěn)定工作。Noel(后來我們從麥堡搬至卡爾加里,換過多次工作,多數獵頭的名字都已忘記,卻始終記得他)回復說:“那我們把時薪從25加元提到29吧。按offer要求,你下周必須到崗。”我一時怔住,答應再考慮。咨詢在設計公司工作的朋友,對方驚呼:“天價?。∧枪ぷ鲏毫Φ糜卸啻??”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,此前在多倫多的兩份專業(yè)工作時薪都只有15加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猶豫不決之際,丈夫提議咨詢幫新移民找工作的顧問Joan。落地不久,我們參加過免費求職訓練營(還提供零食充饑,后來才明白這些“優(yōu)待”實則來自將來工資單上的高額稅收),結束后被分派給這位熱忱又耐心的白人老太太,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。我電話留言說明情況后,她立即回電讓我們面談,強調“這很重要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見面后,Joan首先祝賀我拿到offer:“你知道嗎?你是我客戶中第一個拿到F公司offer的人!”見我們一臉茫然,她問:“你沒聽說過F公司?”我搖頭。后來上班提起此事,遭中國同事哄笑:“連F公司都沒聽過,還找什么工作?”F公司是一家集設計、采購與施工于一體的全承包咨詢企業(yè),在麥堡設有辦公室為油砂公司提供工程設計服務。多年后,我離開麥堡來到卡爾加里,進入F公司加拿大總部工作時,已駕輕就熟,與此時的惶恐截然不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Joan并未嘲笑我,而是耐心解釋F公司是行業(yè)領先的跨國企業(yè)?!斑@份工作將為你打開專業(yè)領域的大門。別擔心合同只有半年,加拿大都這樣簽,大多會續(xù)約,有人一做幾十年。即使不續(xù),憑F公司的聲譽你也容易找到下一份工作。它比你現在的好100倍!”24年過去,我仍清晰記得她的話。那一刻,我想起在廚衛(wèi)部工作時,一位體型碩大的顧客讓我?guī)退米闫鳎野磁嘤栆蟊硎拘枵胰藥兔?,她卻自己一把抱下,回頭說:“這工作不適合你,去找別的吧!”國內工程師出身的我,頓覺委屈,幾乎落淚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Joan又拿出打印資料介紹麥堡和油砂行業(yè),鼓勵我們:“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加拿大人早已習慣于隨工作地點而搬遷的生活。</span>你們有膽量從中國來加拿大,還怕去另一個城市?你們剛來無牽無掛,這種機會就是為你們準備的!”她還調侃:“這種大公司,你都能聞到錢的味道!”(其實后來上班,沒有感覺這么夸張。直至十多年后我到卡爾加里ConocoPhillips石油公司總部上班,才見識到那種氣派。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Joan的一席話讓我們當即決定前往。我心潮澎湃,憧憬未來,感覺多倫多的困頓生活即將結束。事實證明,這是我們人生的重大轉折,Joan是我們命中的貴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我便辭職訂票。因時間倉促,機票價格翻了幾倍。于是決定我獨自飛赴麥堡,丈夫處理完多倫多事宜后乘“灰狗”巴士前往,還可多帶行李。經協(xié)商,Noel同意我周二到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后來才知合同工無搬家費,一位正式工同事也從多倫多搬來,獲公司一萬加元搬家費,他誤以為實報實銷,將全部家當連同二手凱迪拉克車運至麥堡,入住酒店天天下館子,幾周后得知搬家費為一次性給付,立刻搬進救世軍福利院(The Salvation Army),同時趕緊找房遷出。他們講起這段故事,笑稱比我不知道F公司還搞笑。夫婦倆后來每年去救世軍做義工,感恩收留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提前在網上租好房間,向房東太太說明情況:只短住,找到公司附近公寓即搬。她表示理解,允我隨時搬離,并主動提出接機,令我感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飛機抵埃德蒙頓后轉乘赴麥堡。起飛不久,我看到地上整齊排列著無數捆狀物,好奇詢問鄰座,對方平淡道:“oh, those are bales.”我仍不解,字典說“bale”是“捆”,后來等我們有了車,開車過田野時,才知是機器打包的草卷,阿省人說的“bale”即指草捆。以前在國內看到田里種的不是莊稼,就是蔬菜,從來沒見過大片的草場。因為阿省畜牧業(yè)發(fā)達,這些草捆是給牛和馬過冬的儲備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初來加拿大時有許多不適應。我一直想當然認為所有城市道路都有特定名字,如武漢的“江漢路”、“中山大道”,多倫多亦然。當有人在電話里告訴我地址在“178街和87大道西北向”時,我徹底懵了。查看地圖才知埃德蒙頓和卡爾加里街道多以數字命名,橫向為大道,縱向為街,城市分四個象限。后來去紐約,發(fā)現也用數字命名街道,便不再驚訝。這就如同只見過白天鵝,不知道世界上其實有很多黑天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飛機離開埃德蒙頓市郊不久,下方再無建筑,唯有原始森林與綿延山丘。下午3點半抵達麥堡機場,房東老太太如約接機。步出候機廳,34度的氣溫讓我驚訝,老太太卻笑說:“It's beautiful today.”后來才知這里夏季僅兩個月,其余皆是冬天,六月或九月下雪并不稀奇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老太太家是帶地下室的平層獨立屋,我住主層臥室,地下室有一個租客來自埃德蒙頓,每周末回家。安頓后我出門購物,居然還發(fā)現有一個小小的香港人開的中餐館,點了餐后發(fā)現都是給洋人吃的中餐,總算可口。飯后找到公交站,熟悉周邊環(huán)境,在附近小公園坐下時已晚上9點多,高緯度讓天色仍亮(冬季早9點天亮,下午3點天黑)。云層低垂如蓋,天光從縫隙透出,四周無人,唯見森林,我仿佛置身天涯,頓生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”的孤寂。盼望丈夫早日到來。他乘長途車需三天兩夜,卻安慰我中途可休息吃飯、換司機,只當欣賞風景。出于對未來的憧憬,困難也變得易于克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次日上班,土建組主管(中年白人男士)領我至格子間,兩個超大顯示器令我印象深刻,此前從未用過雙屏。習慣后反而覺得家里的電腦不便,真是“由儉入奢易”。免費咖啡我一直都不常喝,但一整房間的文具隨便取用讓我暢快。這讓我想起多倫多新移民免費英語班上大家連活頁紙都舍不得多用,如今那種日子終于結束。在國內做設計時紙筆從不短缺,如今熟悉的生活又回來了!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在國內從事民用建筑設計,多用鋼筋混凝土;這里則是鋼結構工業(yè)設計,差異很大。初期邊工作邊學習,常晚上看書補課。一周很快過去,迎來勞動節(jié)長周末(休至9月3日周一)。房東夫婦要去埃德蒙頓看女兒,樓下房客也回家,只剩我一人。我跟老太太說,周末我的同事就來幫我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去,我問如何歸還鑰匙,老太太說放門口信箱即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其實在國內時,丈夫值夜班時我常獨自在家,并不害怕,但這里人生地不熟,不免忐忑。天黑前鎖好門,看完書便睡下。半夜鈴聲大作,將我驚醒,嚇得魂飛魄散。緩過神發(fā)現是客廳電話響,猜想是打錯或找房東的(丈夫在長途車上不可能來電,當時我們無手機),便未理會。電話停后剛欲入睡,鈴聲又起。我想對方既知有人,不接會一直打,不如接聽一看,若情況不對還可報警。壯膽來到客廳里,接起電話,對方說:“抱歉打擾,我是房東女兒。父母說下午出發(fā),現在還未到,想問他們何時走的?”我不記得如何回答,只知頓時松了口氣。鎮(zhèn)定許久才重新入睡。幸虧當時年輕,若換現在,恐怕徹夜難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次日,那位開凱迪拉克的中國同事幫我將行李搬至公寓,我按約定將鑰匙放入信箱。周末后致電房東,得知他們一切安好。兩天后,盼星星盼月亮,丈夫終于抵達。從此我們相依為命,在麥堡度過三年多漫漫長夜與白晝,但這里是我們加拿大職業(yè)生涯的起點,憑借這里的工作經驗,我們后來遷至卡爾加里,開啟人生最美妙的篇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長周末后的9月11日,正是24年前的今天,我們在格子間上班時,隔壁做管道設計的同事驚恐地告訴我紐約世貿大廈被飛機撞上。我震驚無語,雖電腦可上網,但剛上班不敢擅用。主管叫我們到他格子間看新聞直播,大家都對發(fā)生的事難以置信。隨后驚呼再起,第二棟樓又被撞了。大家再無心思工作,竊竊私語起來。來自多倫多、溫哥華、蒙特利爾甚至埃德蒙頓和卡爾加里的同事擔心當地遭襲,我們卻暗幸來到麥堡這小地方,無需擔憂。當時未知此事對世界影響之深遠,此后航班安檢日益嚴格,直至今日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(我們在紐約9.11紀念館拍攝的,曾經的世貿雙子塔,照片下部是殘存的鋼柱)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主管是位紳士,尊重同事,彬彬有禮。后來他辭職去了卡爾加里,很久以后,我驚聞他自殺的消息。不知何故,每每想起他,總聯想到9.11事件。去年我們再訪紐約參觀新落成的9.11紀念館和世貿大廈,當年那一天的情節(jié)還歷歷在目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麥堡三年多,有許多難忘回憶,最特別的是多次見到北極光。仍記得初見舞動的綠色光芒時的激動,我們手舞足蹈地告訴路人,對方卻習以為常,只點頭示意。后來我們也見怪不怪了,但去年在卡爾加里再見璀璨多彩的極光,仍不禁感嘆大自然之神奇,并憶起麥堡生活的點滴,感慨人生,感恩所有幫助過我們的朋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a href="http://www.zit.org.cn/5g7kk7nt" target="_blank">從多倫多到麥堡(男版): 西行漫記</a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