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七十年代南方的小村莊，正月初的深夜裹在濃得化不開的黑里。四周萬籟俱寂，只有雪花打著旋兒飄下來，落在茅草屋頂上、泥土地面上，輕輕巧巧地把整個村子蓋了層薄薄的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砰砰砰——”急促的敲門聲撞碎了夜的靜。木門“吱呀”一聲晃開條縫，老奶奶披著打了補丁的棉襖，一手系著衣襟上的布扣，一手揉著惺忪的眼，聲音里還帶著剛醒的沙啞：“這么晚了，啥急事啊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媽！快！孩子她媽要生了！”男人的聲音帶著慌張，又摻著按捺不住的急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奶奶一聽，頓時清醒了。她邁著小腳，鞋底在積雪上“沙沙”地蹭，步子邁得又快又碎。雪粒子鉆進鞋縫，她也顧不上冷，剛轉(zhuǎn)過屋角，腳下猛地一滑——“媽！小心！”男人眼疾手快，伸手穩(wěn)穩(wěn)扶住母親的胳膊。老奶奶攥緊兒子的手，喘了口氣：“沒事沒事，快，先去看娃他媽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小女孩就是這樣，在寒得呵氣成霜的深夜，被奶奶親手接來人間的。她太小了，裹在奶奶粗糙的掌心里，只有小貓崽那么點兒大，細弱的胳膊像剛抽芽的柳枝。奶奶心里一緊，手都有些發(fā)顫，直到一聲輕得像蚊子叫的哭聲飄進耳朵，她才松了口氣，趕緊用開水燙過的剪刀剪斷臍帶，拿溫熱的布巾輕輕擦去孩子身上的血污，再裹進早就備好的舊棉布——那布是她攢了半年，拆了自己的舊棉襖改的，軟和得很。裹好的小團子被放進媽媽身邊，貼著溫熱的身子，才算穩(wěn)住了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是老來得女，站在床邊看著那團小小的小團子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陽，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。奶奶坐在旁邊，看著孩子細弱的呼吸，輕輕嘆了口氣：“這么小的人兒，能不能養(yǎng)活喲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沒人想到，這小團子不僅活了下來，還成了家里的寶貝疙瘩。父親只要歇息在家，就會把她架在肩膀上，踩著村里的石板路穿街走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坐在高高的“肩頭座”上，能看見別家屋頂?shù)拇稛?，看見路邊野花的花瓣，比誰都高，比誰都快活，銀鈴似的笑聲跟著風飄得老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哥哥總把家里的好東西留給她——煮紅薯挑最甜的，炒花生抓最大的，就連過年才能穿的新布鞋，都要讓妹妹先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奶奶更不用說，每次看見小女孩朝她跑過來，臉上的皺紋都能笑成花，嘴里念叨著：“真好，長這么大了喲?！蹦菚r候的小女孩，心里裝著的全是甜，以為日子會一直這么暖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可命運偏不遂人愿。小女孩八歲那年，厄運像塊石頭，突然砸中了這個家——十八歲的哥哥出了意外。家里賣了唯一的耕牛，賣了奶奶的銀鐲子，把能賣的都賣了，父親帶著哥哥跑遍了縣城、市里的醫(yī)院，錢花光了，路跑斷了，哥哥還是落了終身殘疾，生活不能自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那天起，小女孩的天空暗了。以前總愛逗她笑的父親，眉頭再也沒松開過，煙袋鍋子不離手，咳嗽聲在夜里聽得人心慌；母親經(jīng)不住打擊，病倒在了床上，原本清亮的眼睛，也變得灰蒙蒙的。小女孩攥著母親粗糙的手，悄悄把自己的小肩膀挺了挺——她開始學著喂豬、剁豬草，天不亮就跟著父親下地，踩著露水拔麥子、摘豆角，七點多再背著洗得發(fā)白的布書包往學校跑。她的小腳總在田埂上、小路上跑著，從沒慢慢走過，好像慢一步，家里的天就會塌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家里的吵架聲，成了家常便飯，尤其是開學前一天，準會鬧一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明天給娃拿二十塊錢交學費?！备赣H的聲音透著疲憊，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勁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坐在矮凳上，脖子縮著，頭低得快埋進懷里，聲音細若蚊蠅：“我……我哪兒來的錢??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之前交給你的錢呢！”父親的聲音突然拔高，帶著壓抑不住的火氣，巴掌重重拍在桌角，桌上的碗都震得晃了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沒敢抬頭，只拿手抹著眼淚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父親看著她，聲音又軟了下來，帶著點茫然的喃喃：“怎么會沒錢呢？連二十塊都沒有了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小女孩躲在母親身后，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，布料都被她攥得發(fā)皺。她抬起蒙著水汽的眼睛，聲音帶著哭腔卻很堅定：“爸，您別吼媽了，我不讀書了，不用交學費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背對著她們，肩膀微微發(fā)抖。過了好一會兒，他才輕輕嘆了口氣，一遍遍地說：“不可以，不可以，不可以的……”話音落，“砰”的一聲，門被帶上了，嘆息聲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門內(nèi)，小女孩低下頭，把拳頭攥得緊緊的，指甲都嵌進了掌心，另一只手緊緊抱著母親的胳膊，把臉貼在母親的肩膀上，沒再哭出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早上，天剛蒙蒙亮，小女孩走進廚房，看見餐桌上靜靜躺著兩張皺巴巴的“大團結(jié)”——那是父親連夜找鄰居借的，是全家接下來的希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樣的戲碼，每年開學前一天都會演一遍。小女孩常坐在門檻上，望著遠處連接著天邊的大山，山尖尖被云霧裹著，模模糊糊的。她總想著，要是山那邊有好多錢，家里是不是就不會吵架了？可山那邊的樣子，她想了一年又一年，始終是模糊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終于，在她十四歲那年的正月，雪花又開始飄起，小女孩背著母親連夜縫的布包，踏上了通往村外的小路。路兩邊的雪還沒化，她的小腳踩在雪地上，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，朝著大山的方向，慢慢遠去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