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斗柄指申，則處暑?！睉?zhàn)國時楚人鹖冠子一語道破了天機，將處暑定格在星移斗轉(zhuǎn)的坐標(biāo)系中。元人吳澄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釋曰：“處，止也，暑氣至此而止矣?！碑?dāng)北斗柄端西指申位，肆虐一夏的炎曦終于被天穹敕令召回。在宋人蘇泂“處暑無三日，新涼直萬金”的慨嘆里，涼風(fēng)如約撕開了熱浪，焦灼的萬物在秋的門檻前總算是得到了喘息的機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”鷹乃祭鳥”，是秋神的第一道“朱批”，也是處暑的第一候?！对铝钇呤蚣狻丰專骸苞?，義禽也。秋令屬金，五行為義。鷹感其氣始捕擊諸鳥，然必先祭之?！泵C殺金氣初升時，鷹隼凌空盤旋，捕鳥陳列如祭。唐人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中“角聲滿天秋色里，塞上燕脂凝夜紫”的凜冽兵戈氣，竟與鷹翼的寒光遙相呼應(yīng)。元稹《詠廿四氣詩·處暑七月中》以“向來鷹祭鳥，漸覺白藏深”點破了玄機：“白藏”乃秋之雅稱，源自《爾雅》“秋為白藏”。鷹翼如祭壇上翩躚的墨痕，宣告著炎夏在此時的必然退場。天地間，猛禽的利爪與詩人的筆鋒，共同刻畫出一場冷峻而莊嚴(yán)的生命儀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天地始肅”，則似宇宙揮毫的霜色皴染，是處暑的第二候。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云：“秋者，陰之始，故曰天地始肅?！币粋€“肅”字，如霜刃剖開盛夏的浮華。涼風(fēng)卷地時草木搖落，露凝為霜。戰(zhàn)國時楚人宋玉《九辯》中“悲哉，秋之為氣也”的嘆息，千年以后仍似枯葉簌簌墜入心底。元稹“葉下空驚吹，天高不見心”的孤絕，更將肅穆升華為帶著哲思的叩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“禾乃登”，終成大地捧出的鎏金長卷，是處暑第三候里的繁榮景象?！对铝钇呤蚣狻份d：“成熟曰登?！碑?dāng)秋風(fēng)掃盡肅殺，田野里便翻涌著金色的稻浪?！对娊?jīng)·豳風(fēng)》里“九月筑場圃，十月納禾稼”的歌謠，仍在已然愈走愈遠的連枷聲中回響。而宋人陸游偏在“處暑滿地黃，家家修廩倉”的辛勞中輕笑：“四時俱可喜，最好新秋時?！痹谖业难劾?，稼穡之艱與閑適之樂，在此間有著水乳般的交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處暑的煙火氣里，藏著先民感知天地的密碼。北魏賈思勰《齊民要術(shù)》詳載的鴨饌古法，在江南化作“處暑吃鴨，無病各家”的民諺。灶膛里柴火畢剝作響，然后是蒸氣裹挾著肉香慢慢地飄逸，這何嘗不是“貼秋膘”傳統(tǒng)的延續(xù)？經(jīng)歷一個苦夏的消磨，人們以美食犒勞身心，為抗御秋冬的寒涼積蓄著溫暖的力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處暑時節(jié)，讓人追懷不已的，還有在河里放蓮花燈。處暑離七月半不遠，于是，人們用放河燈來表達追遠的悵懷。清人顧祿在《清嘉錄》中載曰：“剪紅紙燈狀蓮花，浮于水，謂之‘水旱燈’。”一盞盞微光，匯成星河的燦爛，載著無盡的追思，與逝水一起奔向蒼茫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村姑采蓮的場景，則是記憶里最鮮活的一副《采蓮圖》：“新蓮蓬，嫩藕哉”的叫賣聲里，小船撥開田田荷葉，青褐色的蓮蓬一個個地墜入竹籃。那蓮子的清甜，正是千年以來都不曾改變的浪漫滋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當(dāng)然，最深沉的儀式，當(dāng)屬“處暑滌心”。古人于中庭置凈水三日，既為送暑，亦作浴心?！饵S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有“水鏡之察，不失其形”之喻，此日凈水如鑒，映照著人們洗卻塵濁的愿心，讓靈魂在秋氣澄明中回歸了本真。當(dāng)街巷飄散著蒸鴨香、水面浮游著蓮花燈、庭院靜置著滌心水，人間煙火便與天地節(jié)律交融成不可斷絕的和弦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寒往則暑來，暑往則寒來”，《周易·系辭》中所揭示的這種循環(huán)往復(fù)，是四季也是人生的隱喻?！肚f子》嘆“人生天地間，若白駒過隙”，唐人張若虛問“江月何年初照人”，都是在感喟，生命的個體在浩瀚的時空中，不過渺若塵沙。然處暑之“處”，恰為這不息的奔流賦予了抑揚頓挫的韻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當(dāng)鷹隼祭鳥的肅穆、天地始肅的蒼涼、禾谷登場的豐饒漸次上演，我們方懂得生命原是在這“止”與“行”的辯證中才顯出厚重，如同草木深知秋肅而斂藏生機，如同農(nóng)人順應(yīng)天時而收獲感恩。這“處”的智慧，是將渺小生命安然托付于浩瀚天地的永恒回響，是于肅殺中涵養(yǎng)春意、于飄零里握緊根系的深沉力量。恰如《淮南子》所昭示的宇宙律動：“四時者，春生夏長，秋收冬藏?！倍幨?，正是立于這收與藏的臨界點上，教人頓悟：真正的棲居并非停滯，而是在天行有常的洪流中，找到安放靈魂的那個恰到好處的“申”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斗柄西指處，人間秋已深。蒼穹下，萬物從容行進。鷹隼以利爪刻寫著秋之序言，草木以凋零詮釋著生之莊嚴(yán)，稻禾以垂首奉獻著地之豐厚。而我們立于這不知疲倦的律動之中，指尖拂過涼風(fēng)，舌尖噙著蓮子，耳畔縈繞著市井間那熟悉的叫賣聲……這個時候，我終于明白，鹖冠子所言之“申”位，不僅是星空的坐標(biāo)，更是生命在浩瀚時空中得以安頓的堅實支點。清帝雍正賦詩曰，“天上雙星合，人間處暑秋”，這處暑里的秋，確實是值得我們反復(fù)玩味的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