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抗日華僑女英雄李林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 color:rgb(1, 1, 1);">——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5px; color:rgb(1, 1, 1);">（長篇小說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 color:rgb(1, 1, 1);">作者：代強(qiáng)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第一卷：南洋潮涌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 color:rgb(1, 1, 1);">第6—12章：海那邊的風(fēng)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第十一章：黑板的字映血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的粉筆在黑板上斷了，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教案上，像極了碼頭力夫汗珠子砸在麻袋上的模樣。他捏著半截粉筆，指節(jié)泛白：“方才收到電報(bào)，沈陽城……沒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教室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的蟬鳴，林晚秋手里的鉛筆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筆芯斷成兩截。李秀若盯著課本上“中華”兩個(gè)字，忽然覺得眼皮發(fā)燙，像被碼頭的日頭曬了整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先生，啥叫沒了？”后排有人怯生生地問，是那個(gè)賣麥芽糖的小販兒子，他爹剛能拄著拐杖走路，昨天還送了塊糖給先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轉(zhuǎn)過身，黑板上“國家興亡”四個(gè)字被他的袖口蹭得模糊?！熬褪恰毡救苏剂嗽蹅兊某牵挥脴?，用一張紙就占了?！彼曇舭l(fā)啞，像力夫扛不動(dòng)麻袋時(shí)的喘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猛地站起來，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。她摸出書包里的日記本，嘩啦翻到寫著“要讓中國人不再彎腰”的那頁，鉛筆尖狠狠戳下去，紙頁破了個(gè)洞，墨痕暈開像滴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不能就這么算了！”沈青禾的聲音炸在門口，她剛從碼頭跑回來，藍(lán)布校服沾著灰，紅布條發(fā)繩歪在一邊，“洋行的日本人在放鞭炮，說滿洲國成立了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祠堂的馬燈又亮了，比上次讀書會時(shí)亮得多，三十多個(gè)學(xué)生擠在里面，有人把課本撕了生火，火苗舔著“論語”“孟子”，紙灰飄在供桌上，像一群找不到家的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去碼頭！”沈青禾踩在供桌上，布包里的傳單撒了一地，“讓那些扛麻袋的、拉黃包車的都看看，日本人占了咱們的地，還在喝咱們的血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抓起一把傳單，手指被紙邊割出小口子，滲出血珠，混著傳單上“抵制日貨”的油墨，紅得刺眼。她想起養(yǎng)母的銀鎖，此刻像塊烙鐵貼在胸口，燙得她喘不過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碼頭的風(fēng)裹著咸腥味，力夫們蹲在棧橋上，沒人扛活，都望著遠(yuǎn)處插著太陽旗的軍艦。沈青禾把傳單往他們手里塞，有人接了，有人搖搖頭別過臉，像怕傳單上的字燙著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秀若你看！”林晚秋拽她的胳膊，洋行門口果然掛著紅燈籠，幾個(gè)穿和服的日本人正往力夫手里塞銀元，讓他們?nèi)ピ抑袊碎_的雜貨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個(gè)老力夫啐了口唾沫，往地上吐了口血：“俺兒子在沈陽當(dāng)兵，前天托人捎信，說槍被收了，不讓抵抗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忽然沖到洋行門口，撿起塊石頭就往玻璃上砸?！斑旬?dāng)”一聲，紅的綠的東洋布匹露出來，像被撕開的傷口。日本人尖叫著出來抓她，力夫們突然涌上來，把她護(hù)在身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讓開！”巡捕的鞭子抽過來，抽在一個(gè)力夫背上，抽出道血痕。那力夫沒躲，反而往前頂了頂：“娃們說得對，再慫下去，連祖墳都保不住了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鞭子落在李秀若胳膊上時(shí)，她沒躲。火辣辣的疼順著胳膊往心里鉆，倒讓她想起在集美學(xué)校的第一天，周先生說“疼能讓人記牢”。她看著力夫們被巡捕按在地上，看著沈青禾被拽著頭發(fā)拖走，忽然大聲喊：“我們是中國人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喊完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在哭，眼淚混著碼頭的沙，糊在臉上，又澀又咸，像養(yǎng)母臨終前看她的眼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學(xué)校的路上，胳膊上的鞭痕腫得老高，林晚秋用唾沫幫她抹，疼得她齜牙咧嘴?！爸祮幔俊绷滞砬锏穆曇魩е耷?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摸了摸胸口的銀鎖，那里被汗水浸得發(fā)亮?！澳憧矗彼钢厣系难?，是剛才力夫們留下的，“疼能讓人記牢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祠堂的火還沒滅，有人在黑板上寫字，用的是燒黑的木棍，“還我河山”四個(gè)字歪歪扭扭，卻比周先生寫的任何字都要重，每個(gè)筆畫里都像滲著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找了塊沒燒完的木炭，在旁邊添了兩個(gè)字：“必還”。寫的時(shí)候，胳膊上的傷又疼起來，她咬著牙，把筆畫刻得深深的，像要刻進(jìn)這塊生她養(yǎng)她的土地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馬燈的光落在她臉上，映著胳膊上的血痕，倒比沈青禾的紅布條還要艷。她忽然明白，海那邊的風(fēng)，終究是吹到了唐山的土地上，吹得每個(gè)人心里的火，都開始滋滋地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不知何時(shí)站在了祠堂門口，煙袋鍋?zhàn)釉谛咨峡牡冒鸢痦?。他沒去看那堆燒剩的課本，只盯著黑板上的字，喉結(jié)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：“字寫得糙，可骨頭硬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被巡捕推搡著回來，額角破了塊皮，血順著臉頰往下淌，她卻笑著揚(yáng)了揚(yáng)手里攥皺的傳單：“他們搶了五十張，還有五十張藏在碼頭的石頭縫里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人遞過塊破布讓她擦血，她卻往臉上一抹，把血蹭成了花，倒像是畫了臉譜?！爸芟壬魈爝€去嗎？”她眼睛亮得很，像祠堂供桌上蒙了灰的銅燭臺，擦一擦就能照見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沒回答，從懷里掏出個(gè)布包，里面是他珍藏的《海國圖志》，書頁黃得像枯葉?！斑@本書，講的是怎么看世界。”他翻開第一頁，“可如今，世界闖進(jìn)了咱們家里，就得講怎么把它趕出去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忽然想起在泗水時(shí)，荷蘭人燒華僑的會館，養(yǎng)父把她藏在橡膠園的樹洞里，自己扛著扁擔(dān)去跟人拼命。那時(shí)她不懂，只覺得怕，此刻胳膊上的疼提醒著她，有些怕，是得咬著牙扛過去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半夜，宿舍的人都睡著了，林晚秋的呼嚕聲輕輕的，像貓?jiān)诖瓪?。李秀若摸出那枚銀鎖，借著月光看上面的“中國”二字，不知何時(shí)被磨得發(fā)亮，邊角硌著掌心，倒像是要刻進(jìn)肉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悄悄爬起來，從藤箱里翻出養(yǎng)母那件藍(lán)布衫，借著馬燈的余光，用燒黑的木炭在布衫內(nèi)側(cè)寫字。胳膊一使勁，鞭痕就抽著疼，她咬著嘴唇，把“沈陽”“還我”“必還”幾個(gè)字寫了又寫，直到布衫上暈開一片黑，像極了橡膠園的黑土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天快亮?xí)r，她被一陣窸窣聲弄醒，看見林晚秋蹲在地上，正用撿來的炭條在自己的白襯衫上畫。畫的不是花不是草，是個(gè)歪歪扭扭的太陽，外面畫了個(gè)大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娘說，日本人的太陽旗，看著就扎眼。”林晚秋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啞，手指被炭條染得烏黑，“昨天我沒敢跟你們?nèi)ゴa頭，我怕……可現(xiàn)在不怕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拉過她的手，把自己胳膊上的鞭痕亮給她看：“你看，疼過了，就不怕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道腫起來的紅痕，忽然哇地哭了：“我爹是做船運(yùn)的，去年船被日本人扣了，到現(xiàn)在還關(guān)在牢里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哭聲驚動(dòng)了隔壁床的沈青禾，她坐起來，摸出塊硬糖塞給林晚秋：“哭啥？等把日本人趕跑了，讓你爹開最大的船，從廈門港一直開到泗水去，裝一船咱們自己的布，自己的糖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含著糖，眼淚還在掉，嘴角卻咧開了。糖是昨天力夫塞給沈青禾的，說“給娃們甜甜嘴”，此刻甜味混著眼淚，又甜又澀，像極了這顛沛的日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天亮升旗時(shí)，校長站在旗桿下，臉色灰沉沉的。他沒像往常那樣訓(xùn)話，只說：“愿意回家的，學(xué)校給路費(fèi)。愿意留下的，從今天起，晨練加一個(gè)時(shí)辰，學(xué)拳腳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底下鴉雀無聲，過了會兒，沈青禾突然喊：“我留下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接著是那個(gè)賣麥芽糖的小販兒子，他踮著腳，聲音細(xì)細(xì)的：“我也留下，我爹說，得學(xué)本事護(hù)著自己的地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往前站了一步，胳膊上的鞭痕在陽光下紅得顯眼。她想起祠堂黑板上的字，想起藍(lán)布衫上的炭痕，想起力夫背上的血印。這些疼，這些紅，像碼頭的沙粒，一顆一顆，都嵌進(jìn)了她的骨頭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留下?！彼f，聲音不大，卻讓旁邊的林晚秋猛地抬起頭，眼里的淚還沒干，卻使勁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站在人群外，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。他望著冉冉升起的校旗，忽然把煙袋鍋?zhàn)右豢?，轉(zhuǎn)身往教室走，后背挺得筆直，像要去寫一行比“還我河山”更重的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祠堂的黑板還立在那里，風(fēng)吹過，地上的紙灰打著旋兒飛起來，像一群要往天上飛的蝶。李秀若路過時(shí)，看見黑板縫里嵌著塊沒燒完的木炭，她撿起來，在“必還”兩個(gè)字旁邊，又添了個(gè)小小的“我”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陽光穿過祠堂的窗欞，落在字上，把炭痕照得發(fā)亮，像血，像火，像所有在心里滋滋冒的火苗。她知道，從這天起，課本里的字，黑板上的字，都要變成能扛事的骨頭，才能對得起胳膊上這道疼，對得起“中國”這兩個(gè)字的分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晨練的哨聲比往日早了半個(gè)時(shí)辰，尖銳地劃破廈門港的晨霧。操場上，沈青禾正把撿來的竹竿削成短棍，木刺扎進(jìn)掌心，她甩甩手上的血珠，咧嘴笑：“總比赤手空拳強(qiáng)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摸著胳膊上結(jié)痂的鞭痕，跟著周先生學(xué)扎馬步。他的動(dòng)作并不標(biāo)準(zhǔn)，腿分得有些歪，像碼頭那些扛慣了麻袋的力夫?！爱?dāng)年在南京求學(xué)，先生教過幾招，”周先生喘著氣，額角的汗滴在青石板上，“原是強(qiáng)身的，如今……”他沒說下去，只把木棍往地上一頓，“出拳要狠，得想著護(hù)著身后的人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學(xué)得最慢，總被沈青禾打趣“像只崴了腳的鴿子”。她卻攥著短棍不肯停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：“我爹說過，船在浪里行，怕也得往前沖。”話音剛落，腳下一軟，正好撞在李秀若背上，兩人都跌坐在地，看著對方沾著泥的臉，忽然笑出聲，笑聲里混著疼，倒比哭更讓人心里發(fā)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中午去伙房打飯，看見賣麥芽糖的小販被兩個(gè)巡捕推搡著往外走。他懷里的糖塊撒了一地，被踩成黏糊糊的糖稀，黏住了幾片落葉?！熬褪撬麅鹤訋ь^鬧事！”巡捕的鞭子抽在他背上，跟那天抽在力夫身上的聲響一樣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販兒子撲過去抱住巡捕的腿，被一腳踹在胸口，咳出的血濺在糖稀上，紅得發(fā)稠。“爹！”他哭著喊，聲音像被揉皺的傳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把飯桶往地上一墩，米飯撒了滿地。她想起那天碼頭老力夫的話，想起沈青禾額角的血，忽然抓起旁邊的扁擔(dān)。周先生從后面按住她的肩，手心里全是汗：“別沖動(dòng)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是他爹啊！”李秀若的聲音發(fā)顫，扁擔(dān)在手里抖得厲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知道?！敝芟壬煌献叩男∝湥斫Y(jié)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，“所以更得忍著，忍著把本事學(xué)到手?！彼麖澭鼡炱饓K沒被踩臟的麥芽糖，塞給那孩子，“拿著，甜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孩子攥著糖塊，眼淚把糖漬泡得更黏。沈青禾蹲下來，用袖口擦他的臉：“哭啥？你爹是好漢，等我們學(xué)好本事，就去救他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天下午的課，沒人聽得進(jìn)去。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很，像日本人開的汽笛聲。周先生沒講課本，只在黑板上畫地圖，用粉筆圈出沈陽，又圈出廈門，一條歪歪扭扭的線把兩個(gè)圈連起來。“從關(guān)外到南洋，海再寬，陸再遠(yuǎn)，咱們的骨頭是連著的。”他敲著黑板，粉筆灰落下來，像極了那天說“沈陽城沒了”時(shí)的模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放學(xué)時(shí)，林晚秋拉著李秀若往碼頭跑。石頭縫里的傳單還在，被海水浸得發(fā)皺，字跡卻依舊清晰?！拔业拇郧翱傇谶@卸貨，”林晚秋摸著濕漉漉的石頭，“他說這海水里，漂著好多中國人的眼淚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把傳單一張張理平，海風(fēng)掀起她的衣角，露出里面藍(lán)布衫上的炭字?！澳憧矗彼钢h(yuǎn)處的船帆，“總有船是往家開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正說著，沈青禾從棧橋上跳下來，手里攥著個(gè)鐵皮罐頭?！把笮腥拥模€沒開封。”她把罐頭撬開，里面是黃澄澄的橘子瓣，“給，補(bǔ)補(bǔ)力氣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人坐在碼頭的礁石上，分著吃橘子。罐頭的甜味里，總帶著點(diǎn)海水的咸。遠(yuǎn)處，太陽旗還在飄，像塊難看的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要去延安。”沈青禾突然說，橘子汁滴在她的紅布條上，洇出個(gè)小印子，“我表哥在那邊，說那里的人，都在學(xué)怎么把日本人趕出去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的手頓了頓，橘子瓣在嘴里變得有些澀?！把影病苓h(yuǎn)吧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再遠(yuǎn)也比心被吊著強(qiáng)?！鄙蚯嗪贪压揞^底的汁舔干凈，“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咱們的地全占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沒說話，只是把剩下的橘子皮往海里扔。果皮打著旋兒漂遠(yuǎn)了，像只沒人掌舵的小船?！拔业拇郧耙策\(yùn)過學(xué)生，往北邊去的?！彼鋈惶ь^，眼里亮閃閃的，“我知道怎么找船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幕降臨時(shí)，祠堂的馬燈又亮了。這次來的人更多，有碼頭的力夫，有雜貨鋪的老板，還有幾個(gè)穿長衫的先生。周先生把《海國圖志》拆開，一頁頁分給大家：“這書舊了，但道理沒過時(shí)。要救國，先得知道國在哪里，家在哪里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人用燒焦的木棍在地上寫字，寫的是自己的名字，后面跟著家鄉(xiāng)的地名。李秀若看見“沈陽”兩個(gè)字，旁邊歪歪扭扭寫著“王”，想必是那個(gè)老力夫的名字。她也蹲下來，在地上寫“李秀若”，后面跟著“泗水，中國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寫得最用力，木棍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，“沈青禾，廈門，中國”，每個(gè)字都像要扎根。林晚秋的字秀氣些，卻一筆一劃很認(rèn)真，寫完還在“中國”兩個(gè)字上重重描了兩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站在旁邊看，煙袋鍋?zhàn)拥幕鹦窃诤诎道锩髅鳒鐪纭！昂?，”他說，聲音不高，卻像錘子敲在石頭上，“知道自己是誰，從哪里來，就知道該往哪里去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深了，大家漸漸散去。祠堂里只剩下他們?nèi)齻€(gè)和周先生。黑板上的“還我河山必還”被夜風(fēng)刮得有些模糊，李秀若找了塊新的木炭，仔細(xì)地把筆畫描粗。沈青禾在旁邊添了個(gè)箭頭，從廈門指向西北，“延安”兩個(gè)字寫得很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從懷里掏出個(gè)布包，里面是她偷偷攢的銀元，叮當(dāng)作響?！斑@是我攢的船費(fèi)，”她說，“夠咱們?nèi)齻€(gè)走一段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把煙袋鍋?zhàn)邮蘸?，從教案里抽出張紙，是張路線圖?！拔彝腥水嫷?，避開日本人的關(guān)卡?！彼鸭堖f過來，指尖有些抖，“路上小心，到了那邊，好好學(xué)本事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接過路線圖，紙邊角被周先生的手汗浸得發(fā)潮。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周先生，他站在講臺上，說“咱們?nèi)A僑，根永遠(yuǎn)在唐山”。此刻再看他，鬢角好像又白了些，背也不如從前挺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先生，您不和我們一起走嗎？”沈青禾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周先生笑了笑，指著黑板：“我得留在這兒，守著這塊黑板，等著你們回來。到時(shí)候，咱們再一起寫‘河山已還’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離開祠堂時(shí)，天快亮了。碼頭的風(fēng)帶著潮氣，吹在臉上，像養(yǎng)母的手在摸。李秀若回頭望，祠堂的馬燈還亮著，在晨霧里像顆不肯滅的星。她摸了摸胸口的銀鎖，又摸了摸胳膊上的鞭痕，那里已經(jīng)不那么疼了，卻像生了根，往骨頭里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走在最前面，手里攥著船票，腳步輕快。沈青禾跟在后面，紅布條在風(fēng)里飄得很歡。李秀若走在最后，手里捏著那塊沒燒完的木炭，炭渣蹭在掌心，像染了洗不掉的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知道，從踏上船的那一刻起，課本里的字，黑板上的字，都要變成腳下的路。這條路很長，很險(xiǎn)，或許還會流血，但她不怕。因?yàn)樘圻^了，記牢了，就再也不會彎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海那邊的風(fēng)還在吹，這次不再是催淚的風(fēng)，是催著人往前沖的風(fēng)。李秀若望著遠(yuǎn)處漸漸亮起來的天，忽然覺得，那些刻在黑板上的字，那些滲進(jìn)骨頭里的疼，都在心里長了芽，要迎著風(fēng)，長成能扛事的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緊了緊手里的木炭，加快腳步，跟上前面的人。路在腳下，家在心里，而黑板上的字，已經(jīng)映著血，刻進(jìn)了每個(gè)要回家的中國人的命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船笛在晨霧里扯出悠長的響，像誰在遠(yuǎn)處哭。林晚秋攥著船票的手沁出冷汗，票面上的“上?！眱蓚€(gè)字被指溫焐得發(fā)潮。沈青禾把紅布條解下來，系在三人手腕上，結(jié)打得又緊又牢：“這樣就不會走散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碼頭上的力夫們背著麻袋經(jīng)過，有人往她們手里塞了熟雞蛋，殼上還帶著體溫。那個(gè)兒子被打的老力夫蹲在棧橋下，往她們帆布包里塞了把油紙包的炒米：“路上餓了墊墊，到了北邊，記得給咱捎個(gè)信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忽然看見周先生站在海關(guān)的柱子后面，藍(lán)布長衫被風(fēng)吹得貼在身上。他沒過來，只朝著她們的方向拱了拱手，煙袋鍋?zhàn)釉诔抗饫镩W了下，像顆沉在水底的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船開時(shí)，沈青禾扒著欄桿往下喊：“先生，等我們回來寫‘河山已還’！”風(fēng)把她的聲音撕得碎碎的，周先生的身影越來越小，最后縮成碼頭邊的一塊礁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船艙里彌漫著魚腥和汗味，林晚秋把路線圖鋪在木箱上，手指沿著周先生畫的紅線慢慢挪：“從廈門到上海，再轉(zhuǎn)火車去西安，然后……”她頓了頓，指尖在“延安”兩個(gè)字上輕輕敲，“就快到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摸出那塊木炭，在船板上寫“還我河山必還我”，每個(gè)字都寫得歪歪扭扭，浪頭晃得船身一斜，最后那個(gè)“我”字被晃成了個(gè)墨團(tuán)。沈青禾用鞋底蹭了蹭，又重新寫：“等站穩(wěn)了再寫，將來要寫在真正的土地上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船行三日，海面上突然飄來片灰云。沈青禾爬上桅桿眺望，下來時(shí)臉色發(fā)白：“是日本兵艦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乘客們頓時(shí)慌了，有人把帶字的紙往海里扔，有人往孩子嘴里塞銀圓。李秀若把路線圖揉成紙團(tuán)，塞進(jìn)藍(lán)布衫的夾層，再用銀鎖壓著——養(yǎng)母說過，銀鎖能鎮(zhèn)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本兵登船搜查時(shí)，靴底在甲板上敲出駭人的響。一個(gè)挎洋刀的軍官盯著她們手腕上的紅布條，刀尖挑了挑沈青禾的帆布包：“里面是什么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是書?！绷滞砬锏穆曇舳兜孟耧L(fēng)中的蛛網(wǎng)，卻把包往懷里緊了緊，“我們?nèi)ド虾Ｗx書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軍官的目光掃過李秀若胳膊上的鞭痕，結(jié)痂的紅痕在粗布下若隱隱現(xiàn)。他忽然笑了，用生硬的中文說：“女學(xué)生？讀什么書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突然把帆布包往他懷里一塞：“讀《論語》！讀‘己所不欲’！”她故意把“勿施于人”咽了回去，眼睛瞪得圓圓的，倒像只炸毛的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本兵翻出里面的炒米和雞蛋，罵了句什么，把包扔在地上。帆布裂開道口子，那塊沒燒完的木炭滾出來，在甲板上劃出道黑痕，像條不肯斷的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彎腰去撿時(shí)，看見林晚秋正用腳把木炭往裙褶里勾，紅布條在腳踝邊閃了下，像團(tuán)小火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兵艦開走后，海面上的灰云散了些。李秀若把木炭重新揣進(jìn)懷里，炭渣蹭在掌心，和汗混在一起，成了洗不掉的黑。她望著遠(yuǎn)處的海平線，忽然想起祠堂的黑板——原來有些字，不用寫在板上，也能刻進(jìn)骨頭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船到上海時(shí)，黃浦江面上漂著各國的旗子，日本旗在其中格外刺目。她們跟著逃難的人群往碼頭外擠，林晚秋突然拽住李秀若的胳膊，指著墻上的布告：“是抓抗日分子的告示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布告上的照片被雨水泡得發(fā)花，沈青禾卻認(rèn)出其中一個(gè)：“是周先生說過的那位先生！”她話音剛落，就被巡捕推了把：“看什么看！快走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人鉆進(jìn)弄堂時(shí)，聽見背后傳來槍響。李秀若回頭，看見布告被人用石頭砸爛，紙屑飛起來，像祠堂里燒剩的紙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上海的客棧住了兩日，林晚秋托船運(yùn)行的舊識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。候車時(shí)，沈青禾在月臺上教乞討的孩子認(rèn)字，用樹枝在地上寫“中國”。孩子學(xué)得慢，總把“國”字的方框?qū)懲幔蚯嗪叹臀罩氖?，一筆一劃地描：“記住了，這是咱們的家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火車在黑夜里哐當(dāng)哐當(dāng)跑，窗外的星星像撒在地上的炭粒。李秀若把臉貼在玻璃上，看見月光把鐵軌照得發(fā)亮，像兩條銀色的線，一頭連著廈門的黑板，一頭系著延安的黃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從包里摸出最后一塊麥芽糖，掰成三塊。糖在嘴里慢慢化，甜味里裹著點(diǎn)澀，像極了在碼頭分吃的橘子?！暗鹊搅搜影玻彼钦f，“我要學(xué)開船，將來開著咱們自己的船，把日本人的船撞沉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嚼著糖笑：“我要學(xué)打槍，一槍一個(gè)準(zhǔn)?！彼鋈晦D(zhuǎn)向李秀若，“你呢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望著窗外掠過的燈火，那些光忽明忽暗，像祠堂里跳動(dòng)的火苗。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鞭痕，那里的痂已經(jīng)脫落，留下道淺淺的白印，像用刀刻的記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要把黑板上的字，寫遍每個(gè)被占的城。”她說，聲音被火車的轟鳴蓋了大半，卻清晰地落進(jìn)另外兩人耳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把紅布條又緊了緊，勒得手腕發(fā)疼：“好，到時(shí)候咱們一起寫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車過黃河時(shí)，天剛蒙蒙亮。渾濁的河水在晨光里翻涌，像無數(shù)人在吶喊。李秀若掏出那塊木炭，在車窗上寫“必還”，水汽立刻漫上來，把字暈成片霧。她沒擦，就那么看著霧里的字慢慢淡去——有些字不用看見，也能長在心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遠(yuǎn)處的山漸漸顯露出土黃色的輪廓，沈青禾突然站起來，指著天邊：“看！是寶塔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撲到窗邊，眼淚一下子涌出來：“是延安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的手按在胸口，銀鎖硌著肋骨，藍(lán)布衫夾層里的路線圖紙團(tuán)被體溫焐得溫?zé)帷Ｋ肫鹬芟壬暮诎?，想起碼頭的血痕，想起手腕上的紅布條——原來海那邊的風(fēng)，終究吹到了這片黃土上，吹得心里的火苗，終于燒成了能燎原的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個(gè)姑娘擠在車窗前，看黃土高原的溝壑在晨光里舒展，像大地睜開了眼。沈青禾掏出那半截木炭，在每個(gè)人的手心都寫了個(gè)“我”字，炭末鉆進(jìn)紋路里，像生了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從今天起，”她說，聲音被風(fēng)卷著飄向遠(yuǎn)方，“咱們就是扛事的人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望著手心的字，忽然覺得胳膊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，這次卻不覺得苦，反倒像種提醒——提醒她黑板上的字有多沉，提醒她“中國”這兩個(gè)字，得用骨頭來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風(fēng)從黃土高原的褶皺里鉆出來，帶著沙礫的腥氣，吹得她們的頭發(fā)亂舞。紅布條在手腕上獵獵作響，像三面小小的旗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37, 35, 8); font-size:22px;">第十二章：銀鎖痕印掌心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火車在黃高原上奔馳，車廂里突然涌進(jìn)股煤煙味。李秀若正用指甲摳帆布包上的線頭，林晚秋突然戳秀若的胳膊，指尖涼得像廈門港的海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看那女人的鞋?！彼睂γ媾?。穿藍(lán)布衫的女人正彎腰撿掉在地上的窩頭，黑布鞋后幫磨出個(gè)洞，露出腳后跟的血痂，和李秀若的鞋底破洞倒是成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把紅布條往袖口里塞了塞，從包里摸出半塊炒米：“我去換換?！彼龥]等二人阻攔，已經(jīng)蹲到那女人跟前，用袖口擦了擦窩頭的灰，“俺娘做的，您嘗嘗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女人的手抖得厲害，接窩頭時(shí)碰掉了秀若手里的木炭。炭棒在過道里滾了兩圈，停在個(gè)穿軍裝的年輕人腳邊。他彎腰撿起來，指腹蹭過炭末時(shí)頓了頓：“是去延安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的臉騰地紅了，像被日頭曬過的紅布：“俺們……俺們?nèi)びH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年輕人笑了，露出顆缺角的牙。他從軍裝口袋里摸出張揉皺的紙，上面用鉛筆描著延安的地圖，邊角比周先生畫的還毛糙。“我叫趙大勇，平魯人?！彼鸭埻钚闳羰掷锶?，“順著這道河走，餓了就找窯洞討口小米粥，老鄉(xiāng)們都實(shí)誠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攥著地圖，紙邊刮得手心發(fā)疼。忽然想起養(yǎng)母的銀鎖，解開衣領(lǐng)摸出來，鎖鏈上的銹蹭在指腹，和炭末混在一起，倒像是從骨頭里滲出來的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鎖……”趙大勇的目光在鎖面上頓了頓，“俺奶奶也有塊，說帶著能認(rèn)祖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火車鉆山洞時(shí)，車廂里黑得像祠堂的夜。李秀若聽見那女人在哭，哭聲壓得很低，像被捂住的葫蘆。沈青禾摸出最后塊麥芽糖遞過去，糖紙?jiān)诤诎道锔O窣響：“甜的，含著就不苦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燈再亮?xí)r，女人的眼睛腫得像桃。她說她男人在沈陽兵工廠，去年冬天沒了消息，懷里揣著的布包，是給娃做的虎頭鞋，針腳歪歪扭扭，倒像是用眼淚泡過的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俺們村被占那天，日本人把祠堂的牌位都劈了燒火。”趙大勇往爐子里扔了塊煤，火星濺在他的褲腿上，“我揣著俺爹的煙袋鍋?zhàn)优艹鰜?，他說煙袋桿是紫檀的，燒不著，就像咱中國人的骨頭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把銀鎖重新塞進(jìn)衣領(lǐng)，鎖面硌著鎖骨，倒像是養(yǎng)母在拍她的背。林晚秋正用趙大勇給的鉛筆，在秀若的藍(lán)布衫內(nèi)側(cè)補(bǔ)寫路線，筆尖戳得布面發(fā)皺：“這里要拐個(gè)彎，他說有座橋被日本人炸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車到西安站時(shí)，天剛蒙蒙亮。趙大勇幫她們扛帆布包，他的肩膀比碼頭力夫還寬，包帶勒出的紅痕像道沒愈合的傷?！俺隽苏就献?，有輛拉煤的車能捎你們一程?！彼闳羰掷锶藗€(gè)搪瓷缸，缸底印著褪色的五角星，“喝水用，比捧著 cuō（撮）雪強(qiáng)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突然抱住他的胳膊，紅布條從袖口滑出來：“大哥，你爹娘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不用惦記?！壁w大勇把搪瓷缸往秀若懷里按了按，轉(zhuǎn)身就往站臺跑，軍綠色的背影在晨光里晃了晃，“到了延安，替俺多認(rèn)幾個(gè)字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拉煤車的車夫是個(gè)瘸腿老漢，煙袋鍋里的火星在車板上明明滅滅。他說往北邊去的學(xué)生娃多，上個(gè)月有個(gè)姑娘掉了隊(duì)，“被馬匪擄走前，還攥著塊寫滿字的布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李秀若把銀鎖攥得更緊，鎖鏈勒進(jìn)掌心，疼得人清醒。林晚秋趴在煤堆上哭，眼淚砸在煤塊上，洇出個(gè)個(gè)黑圈：“早知道這么難，還不如在廈門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看這煤?！鄙蚯嗪套テ饓K往地上摔，煤塊碎成渣，“看著黑，燒起來能燙死人。”她把紅布條解下來，系在車轅上，風(fēng)一吹就獵獵響，“就當(dāng)給后面的人引路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了兩天，帆布包里的炒米見了底。老漢給她們烙了張糠餅，餅邊焦得發(fā)苦，秀若卻吃出點(diǎn)麥芽糖的甜。夜里蜷在車板上，能聽見遠(yuǎn)處的狼嗥，像廈門港力夫唱的“唐山難”變了調(diào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秀若，你鎖上的字磨平了?！绷滞砬锩闳粢骂I(lǐng)時(shí)突然說。秀若摸出來看，“中國”兩個(gè)字果然淡了些，倒像是長進(jìn)了鎖身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快到延安時(shí)，遇上隊(duì)騎馬的兵。領(lǐng)頭的舉著紅旗，紅得比沈青禾的布條扎眼。趙大勇說的那條河就在眼前，水渾得像摻了血，有個(gè)小戰(zhàn)士正蹲在河邊搓衣服，木槌砸在石板上，咚，咚，像敲在人的心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是八路軍！”沈青禾從煤堆上蹦起來，帆布包掉在地上，滾出那塊被磨得發(fā)亮的木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撿起木炭，在車板上寫“李秀若”，筆尖斷了截，字歪得像剛學(xué)步的娃。風(fēng)把紅布條吹到秀若腳邊，秀若踩住它，忽然覺得掌心的鎖痕和炭末混在一起，成了洗不掉的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漢把她們放下時(shí)，太陽正往山坳里沉。他指了指遠(yuǎn)處的寶塔：“到了那塔底下，就到家了。”車轅上的紅布條被他解下來，塞進(jìn)秀若手里，“留著吧，比護(hù)身符管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在黃土路上，鞋里灌滿了沙。沈青禾突然蹲下系鞋帶，秀若看見她腳后跟的血印，像朵開在地上的花。林晚秋把自己的鞋脫給她，光腳踩在地上，疼得直吸氣：“我娘說，光腳走得穩(wěn)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快進(jìn)城時(shí)，有個(gè)放羊的娃朝她們喊：“是來學(xué)本事的不？俺哥就在里面，說能教打槍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摸出銀鎖晃了晃，鎖鏈撞出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捻?。遠(yuǎn)處的寶塔在夕陽里發(fā)著光，像祠堂里永不滅的馬燈。掌心的鎖痕被汗浸得發(fā)漲，倒像是要和肉長在一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看，”秀若對她們笑，嗓子啞得像被煤煙嗆過，“真的到家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突然跑起來，紅布條在風(fēng)里飄得歡。林晚秋拽著秀若跟上去，黃土濺在褲腿上，像撒了把芝麻。秀若把銀鎖塞回衣領(lǐng)，聽著它在胸口咚咚地跳，和遠(yuǎn)處的打靶聲，和心里的鼓點(diǎn)，湊成了一個(gè)調(diào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原來有些路，看著黑，走下去，能踩出火星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放羊娃的羊鈴在山坳里叮鈴響，像串沒譜的歌。他領(lǐng)著她們往坡下走，羊皮襖上的膻氣混著黃土味，倒比火車上的煤煙好聞些?！扒懊婢褪墙哟?，”他用羊鞭指了指窯洞群，“俺姐也在那兒，說要教婦女識字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突然停住腳，指著遠(yuǎn)處操場上的人影："他們在練刺殺！"林晚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，手里的帆布包“咚”地掉在地上，露出趙大勇給的搪瓷缸，在太陽底下閃著白花花的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個(gè)扎綁腿的姑娘跑過來，灰布軍裝的袖口磨出了毛邊?！笆切聛淼耐景桑俊彼ζ饋砺冻鰞深w虎牙，伸手要幫她們拎包，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上全是繭子，“我叫春燕，負(fù)責(zé)接站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剛要說話，懷里的銀鎖突然硌了肋骨一下。低頭看時(shí)，鎖鏈不知何時(shí)開了扣，正順著藍(lán)布衫往下滑。春燕眼疾手快接住，指尖觸到鎖面時(shí)“咦”了一聲：“這鎖......跟俺娘給俺哥的那塊像，說是從福建帶來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窯洞前的空地上曬著玉米，金燦燦的穗子在風(fēng)里點(diǎn)頭。春燕喊來個(gè)挎藥箱的小伙，他給林晚秋的腳涂藥膏，棉簽擦過傷口時(shí)，她疼得直抽氣，卻攥著藥箱上的紅十字不撒手："這紅記號，跟教堂的十字一樣不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不一樣?！毙』镄α?，露出顆虎牙，“這是救中國人的?！彼噶酥高h(yuǎn)處的練兵場，“你們要是想學(xué)醫(yī)，我可以教你們認(rèn)藥草，黃土地上的草，多半都能治病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早跑到操場邊，正扒著木柵欄看戰(zhàn)士們練槍。有個(gè)戴眼鏡的教官朝她喊：“想試試不？”她梗著脖子喊：“男女都能學(xué)不？”對方舉著槍笑：“子彈可不管你穿啥衣裳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摸出懷里的紅布條，春燕幫她系在手腕上，結(jié)打得比沈青禾當(dāng)初的還牢?！斑@布條子，”春燕拍了拍她的肩，“在這兒能派上大用場。昨天有個(gè)從北平來的姑娘，用它給傷員包扎呢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突然拽秀若的胳膊，指著窯洞墻上的黑板。上面用白灰寫著“抗日救國”四個(gè)大字，筆畫里還嵌著黃土，像從地里長出來的。有個(gè)穿長衫的先生正教娃們認(rèn)字，“國”字的方框?qū)懙酶裢獯螅选坝瘛弊肿o(hù)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看那黑板，”林晚秋的聲音發(fā)顫，“比周先生的那塊亮堂多了?！毙闳裘嗣菩牡逆i痕，忽然想掏出木炭寫點(diǎn)什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炭棒不知何時(shí)被磨成了粉，混在汗里，成了掌心的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暮色漫上山坡時(shí)，春燕領(lǐng)她們?nèi)セ锓?。玉米糊糊的香氣飄過來，混著遠(yuǎn)處吹起的軍號聲，倒比廈門港的漁火更讓人踏實(shí)。有個(gè)端著飯碗的老漢蹲在石碾子上，看見秀若的銀鎖，突然放下碗抹了把臉：“俺那口子，當(dāng)年也戴著塊這樣的鎖，說等打跑了鬼子，就回漳州老家......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把自己碗里的紅薯夾給老漢，紅布條在碗沿晃了晃："大爺，俺們替您打聽打聽?！袄蠞h咧開沒牙的嘴笑，紅薯在嘴里嚼得香甜：“不用打聽，看著你們這些娃，就知道有盼頭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晚風(fēng)吹過操場，練兵的口號聲撞在窯洞上，又彈回來，像無數(shù)人在應(yīng)和。秀若坐在草垛上，摸出銀鎖放在膝頭。鎖面上的“中國”二字被月光照得隱隱發(fā)亮，倒像是養(yǎng)母在遠(yuǎn)處眨眼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和林晚秋跑過來，手里攥著剛領(lǐng)的軍裝?；也家律褞е旅藁ǖ陌仔酰┰谏砩?，比在集美學(xué)校的藍(lán)布衫沉得多?！懊魈扉_始學(xué)打槍，”沈青禾的眼睛亮得像星，“教官說，先教我們怎么保護(hù)自己人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把銀鎖重新塞進(jìn)衣領(lǐng)，鎖鏈貼著皮膚，涼絲絲的卻讓人踏實(shí)。遠(yuǎn)處的寶塔在夜色里站得筆直，像塊沒被推倒的碑。她忽然明白，海那邊吹來的風(fēng)，到了這兒，都變成了能扎根的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們看，”她指著天上的星，“這兒的星星，比泗水的亮多了?！鄙蚯嗪毯土滞砬餃愡^來，三顆腦袋靠在一起，紅布條在風(fēng)里纏成一股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伙房的燈亮起來，像顆剛點(diǎn)燃的星。秀若摸了摸掌心的鎖痕，那里的印記越來越深，倒像是要跟這塊黃土長在一起。她知道，從踏上這片土地開始，銀鎖上的字，黑板上的字，都要變成手里的槍，肩上的擔(dān)，變成這黃土里長出來的力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遠(yuǎn)處的號聲又響了，悠長地漫過山谷。秀若站起身，跟著人流往窯洞走。腳底的黃土有些硌，卻比任何地方都讓人想站穩(wěn)腳跟。她摸了摸衣領(lǐng)里的銀鎖，聽著它在胸口輕輕跳，和遠(yuǎn)處的鼾聲，近處的心跳，湊成了安穩(wěn)的調(diào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原來有些地方，看著土，住下來，能長出根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夜?jié)u漸深了，窯洞外的風(fēng)裹著黃土嗚嗚地唱，像極了廈門港漲潮時(shí)的浪聲，卻又多了幾分厚重的沉。秀若躺在鋪著干草的土炕上，挨著林晚秋和沈青禾，能聞到彼此身上混著煤煙與塵土的味道，倒比在集美宿舍時(shí)的脂粉氣更讓人安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的呼吸漸漸勻了，紅布條從袖口溜出來，搭在秀若的手背上。秀若輕輕捏起布條，粗糲的棉線磨著掌心的鎖痕，忽然想起養(yǎng)母送她上船時(shí)，往她兜里塞的那把炒米，也是這樣帶著手心的溫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睡不著？”林晚秋的聲音在黑暗里飄過來，帶著點(diǎn)鼻音。她白天光腳走了太多路，傷口大概還在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“嗯”了一聲，轉(zhuǎn)頭看向窯洞頂?shù)哪玖骸Ａ荷蠏熘K馬燈，燈芯跳著微弱的光，把她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，像幅歪歪扭扭的畫?！澳阏f，趙大哥能平安到平魯不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會的。”林晚秋的手摸過來，握住秀若的手腕，“他揣著他爹的煙袋鍋?zhàn)幽?，那可是燒不著的紫檀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笑了，指尖蹭過林晚秋掌心的繭子——那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。在廈門時(shí)，這雙手只用來翻書、繡花，如今卻能扛起帆布包，能在煤堆上寫路線，倒像是換了雙更有勁兒的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突然傳來響動(dòng)，像是有人在搬東西。秀若坐起身，看見春燕舉著馬燈從窯洞前走過，燈影里還有個(gè)扛著擔(dān)架的身影，擔(dān)架上蓋著的灰布被風(fēng)掀起角，露出片暗紅的漬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是從前線下來的傷員。”春燕的聲音隔著窗紙飄進(jìn)來，帶著點(diǎn)急，“藥箱不夠用了，我去庫房找找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不知何時(shí)醒了，猛地坐起來：“我們能幫忙不？”她的紅布條在燈影里晃了晃，像團(tuán)躍動(dòng)的火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春燕在窗外笑了：“你們先歇著，明天學(xué)了本事，有的是忙的時(shí)候?！蹦_步聲漸漸遠(yuǎn)了，馬燈的光暈在土墻上挪了挪，最終消失在拐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重新躺下時(shí)，聽見遠(yuǎn)處傳來低低的呻吟，混著藥箱開合的輕響。她摸出銀鎖貼在臉上，鎖面的涼意順著皮膚往骨頭里鉆，倒讓心里的火苗燒得更旺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天快亮?xí)r，秀若被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驚醒。推開門，見操場上已經(jīng)站滿了穿灰布軍裝的人，趙大勇說的“打靶聲”正砰砰地響，震得黃土都在顫。有個(gè)扎著綁腿的姑娘正對著墻根練刺殺，木槍捅在土墻上，濺起細(xì)小的塵煙，嘴里還喊著“殺！殺！”，聲音脆得像摔碎的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是二丫，”春燕端著水盆從旁邊過，笑著指了指，“她男人被鬼子殺了，帶著娃來的，現(xiàn)在槍打得比男人還準(zhǔn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看著二丫繃緊的背影，突然想起火車上那個(gè)補(bǔ)虎頭鞋的女人。不知她此刻走到了哪里，懷里的布包有沒有被露水打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早飯是玉米糊糊就著咸菜，沈青禾吃得飛快，眼睛直瞟操場的方向。春燕看出她的心思，把自己碗里的半個(gè)窩頭塞給她：“吃飽了才有力氣扛槍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正說著，昨天那個(gè)挎藥箱的小伙跑過來，帽檐上還沾著草葉：“春燕，快來！有個(gè)傷員傷口發(fā)炎了，需要人按住胳膊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“騰”地站起來：“我去！”她跟著小伙往窯洞跑，紅布條在身后飄得歡，倒像是長了腳的火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也放下碗：“我去看看黑板上的字，說不定能幫著教娃。”她光腳踩在地上，步子比昨天穩(wěn)了許多，腳底板的紅痕結(jié)了層薄痂，像給黃土印了個(gè)淺紅的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獨(dú)自坐在石碾子上，摸出銀鎖來曬。太陽剛爬上山坡，金光落在鎖面上，“中國”兩個(gè)字竟透出點(diǎn)暖來。她忽然想，這鎖上的字磨平了也好，就像那些刻在心里的東西，不用看，也知道在哪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遠(yuǎn)處的練兵聲、娃們的讀書聲、藥箱開合的輕響，混著風(fēng)吹玉米葉的沙沙聲，在黃土坡上織成張網(wǎng)。秀若把銀鎖塞回衣領(lǐng)，站起身往操場走。腳底的黃土順著鞋縫往里鉆，硌得人踏實(shí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知道，從今天起，掌心的鎖痕不光是印，還要變成打槍時(shí)扣扳機(jī)的力氣，變成給傷員包扎的準(zhǔn)頭，變成教娃認(rèn)字時(shí)寫下的筆畫。就像這黃土里的草，看著不起眼，卻能從石縫里鉆出綠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放羊娃的羊鈴又響了，從山坳里飄過來，叮鈴叮鈴的，像在給這黃土坡上的新日子，打著輕快的節(jié)拍。秀若迎著太陽走，影子被拉得很長，和遠(yuǎn)處的寶塔、近處的窯洞，連成了條望不到頭的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操場上的風(fēng)卷著沙粒打在臉上，秀若卻不覺得疼。那個(gè)戴眼鏡的教官正給沈青禾糾正握槍姿勢，沈青禾的胳膊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玉米葉，紅布條在槍托上纏了兩圈，倒像是給槍添了道血性的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手腕再穩(wěn)些！”教官拍了拍她的肩，“這槍不是繡花針，是打鬼子的家伙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咬著牙點(diǎn)頭，指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。秀若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，忽然想起她在廈門港扔石子打海鷗的模樣，那時(shí)的力氣輕飄飄的，如今卻要往槍眼里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蹲在黑板前，正用白灰補(bǔ)寫被風(fēng)吹淡的“國”字。有個(gè)梳羊角辮的小娃湊過來，指著她的腳：“姐姐，你的腳流血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晚秋低頭看了看，笑了：“是黃土想給我蓋個(gè)章呢?！彼研⊥蘩綉牙?，拿起樹枝在地上畫：“你看，這是‘家’字，寶蓋頭像窯洞的頂，下面住著人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娃跟著念“家”，聲音脆得像山泉。秀若走過去，看見林晚秋腳邊的土上，已經(jīng)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，每個(gè)字的筆畫里都嵌著沙，倒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頭爬到頭頂時(shí)，春燕來喊她們?nèi)兔μ麊T。從前線下來的擔(dān)架一副接一副，有的蒙著白布，有的還在滲血。沈青禾跟著挎藥箱的小伙跑前跑后，紅布條沾了點(diǎn)血，在灰布軍裝上映得格外扎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按住他的腿！”小伙的聲音帶著急，手里的鑷子正往傷口里探。傷員疼得直哆嗦，嘴里卻喊著“殺鬼子”。秀若按住他的肩膀，能感覺到他骨頭縫里都在使勁，像埋在土里的種子要往外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忙到日頭西斜，傷員都安置妥當(dāng)了。沈青禾癱坐在地上，紅布條從手里滑出來，沾了層土。她看著自己的手，指尖還殘留著藥水的味道：“原來救個(gè)人，比扛煤還累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但比扛煤值當(dāng)?！毙闳暨f給她塊窩頭，“你看那墻上的紅十字，剛才是不是亮了些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抬頭看，藥箱上的紅漆被磨掉了塊，倒像是滲進(jìn)了木頭里。她突然笑了，把紅布條系回手腕：“明天我要學(xué)打針，還要學(xué)怎么給槍上膛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晚飯時(shí)，那個(gè)蹲在石碾子上的老漢又來了，手里捧著把炒黃豆。“給娃們嘗嘗，”他往秀若兜里塞，“俺那口子要是看見你們，準(zhǔn)得說這鎖沒白戴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摸了摸衣領(lǐng)里的銀鎖，鎖面被體溫焐得溫?zé)帷Ｋ蠞h碗里盛了勺玉米糊糊：“大爺，您給我們講講漳州老家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漢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，說漳州的水是甜的，說姑娘們愛穿花布衫，說祠堂的柱子上刻著“保家衛(wèi)國”四個(gè)大字。“跟這兒的黑板一樣，”他指著遠(yuǎn)處的窯洞，“都是讓人記著根在哪兒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風(fēng)吹得玉米葉沙沙響，像在應(yīng)和老漢的話。秀若看著天上的星，忽然覺得銀鎖在胸口輕輕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，像顆剛發(fā)芽的種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二天一早，秀若被一陣歌聲吵醒。推開門，見操場上站滿了人，有穿軍裝的，有戴草帽的，都在唱同一支歌。歌詞她聽不太懂，卻覺得調(diào)子像黃河的水，又沉又有勁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春燕走過來，往她手里塞了本識字課本：“今天學(xué)‘兵’字，先生說學(xué)好了，才能聽懂軍號里的意思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課本的紙頁糙得像砂紙，秀若翻到“兵”字那頁，旁邊畫著個(gè)舉槍的人，槍桿直得像寶塔。她摸出塊新的木炭，在地上寫了又寫，掌心的鎖痕硌著炭棒，倒像是在幫她把筆畫刻得更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沈青禾已經(jīng)在操場練槍了，槍聲砰砰地響，驚飛了樹上的麻雀。林晚秋站在黑板前，正教娃們唱“東方紅”，她的聲音還有點(diǎn)啞，卻比在廈門唱的歌謠更有分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若寫完最后一個(gè)“兵”字，站起身往操場走。黃土在腳下咯吱響，像在給她打著拍子。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紅布條，又摸了摸衣領(lǐng)里的銀鎖，突然明白，這兩樣?xùn)|西早就在掌心長在了一起——紅布條是火，銀鎖是骨，合在一起，就是中國人的樣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遠(yuǎn)處的寶塔在陽光下閃著光，像塊被歲月磨亮的銀鎖。秀若迎著風(fēng)笑了，掌心的鎖痕被曬得發(fā)燙，倒像是要在這片黃土上，印下一個(gè)深深的記號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