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晨起煮茶,看水汽在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河,忽然想起那句老話:人生路上,總得喝下三碗水。沸水騰起的白霧里,竟恍惚看見許多年前的自己,正捧著不同的碗,一口口吞咽生活的滋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一碗,是別人潑來的臟水。二十五歲那年,我在報社跑社會新聞。一次跟進拆遷糾紛,明明據(jù)實采寫,卻被一方當事人指著鼻子罵“收了黑錢”。那些淬了毒的字眼像冰雹砸過來,圍觀的人里有人竊笑,有人搖頭,明明是盛夏,我卻覺得后頸爬滿寒意。回到編輯部,前輩遞來一杯溫水:“你寫的每一個字都站得住腳,別人潑的臟水,要么讓它蒸發(fā),要么就讓它灌溉你的根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才懂,這世上總有人用偏見當墨,以惡意為硯,非要在你清白的衣襟上涂畫。他們或許是出于嫉妒,或許是源于狹隘,把自己心里的陰溝倒在你身上。年輕時總想著跳起來辯解,把污水潑回去,后來漸漸明白,真正的強大不是互潑臟水,而是站在陽光下,看著那些污穢在你腳邊慢慢干涸成泥。就像老墻上的青苔,任風雨沖刷,自有明月照拂,心底的清泉永遠比潑來的臟水更豐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二碗,是辛勤奮斗的汗水。三十歲那年,我在城區(qū)開了家小小的文化書店。最初的三個月,每天天不亮就去批發(fā)市場挑書,踩著露水回來,又蹲在店里擦書架、貼價簽,直到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。有次暴雨沖垮了后墻,我和妻子用塑料布裹著書,一盆盆往外舀水,汗水混著雨水淌進眼睛,辣得生疼,卻笑得像個傻子——至少大部分書保住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些浸透衣衫的汗水,后來都釀成了甘醴。第一個常來的老先生說“你這書選得有味道”,第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在留言本上寫“這里讓我覺得不孤單”,第一個回頭客帶著朋友來“我上次說的那本詩集還有嗎”。原來汗水從不是白流的,它像釀酒時的酒曲,默默發(fā)酵著生活的甜。就像農(nóng)人彎腰插秧時滴進泥土的汗,總會在秋天變成沉甸甸的稻穗,每一粒都閃著陽光的光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三碗,是孤獨無助的淚水。父親走的那年冬天,我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老房子里。窗外的雨敲打著玻璃,像無數(shù)根針在扎。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連換燈泡都要踩著凳子試好幾次,才想起從前這些事從不用我動手。深夜坐在父親常坐的藤椅上,手機里存著他未接的最后一個電話,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來,不是抽泣,是像壺口瀑布那樣奔騰,帶著五臟六腑都在震顫的轟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時才懂得,男人的眼淚從不是軟弱。它是積壓在心底的山洪,總要找個缺口奔涌而出,沖垮一些東西,也滋養(yǎng)一些東西??捱^之后,我把父親的工具包整理好,學著換燈泡、修水管,在某個擰好最后一顆螺絲的瞬間,忽然明白:孤獨的淚水不是投降,是成長的儀式。就像寒冬里凍裂的土地,總要經(jīng)歷一場春雨的浸潤,才能在來年長出新的希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書店已經(jīng)開了二十多年,墻上的爬山虎爬了又落,落了又爬。常有年輕人來問“生活好難,該怎么辦”,我總會給他們泡一杯茶,講講這三碗水的故事。其實生活從不是讓我們把水一口悶下,而是讓我們慢慢品:臟水里能品出清醒,汗水里能品出回甘,淚水里能品出力量。暮色漫進窗欞時,茶已微涼。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三碗水早已融進日常的柴米油鹽里——被誤解時的沉默是飲臟水,為日子奔波的忙碌是飲汗水,夜深人靜時的嘆息是飲淚水。而正是這一碗碗水,讓我們從青澀走到成熟,從慌張走到從容,活成一個有故事、有味道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或許人生的真諦,從來不是避開這些水,而是學會在飲水時,嘗到其中的深意。就像此刻杯底的茶漬,看似尋常,卻藏著一整個春天的風雨與陽光。</p>